初春的夜冷得彻骨,夜衾潺独自走在帝京空荡荡的街上。
此时的帝京城肆意展露着它刻毒的一面,并不针对谁,只是内心真实自己的表达。远处隐约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在这种季节还会在夜里出来的人儿,恐怕也只有来自边关加急的信使和风雨无阻的敲更人了吧。
夜衾潺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觉着双腿已然没了知觉,她只是在不断重复着上一刻的动作。
隐约间,身后传来马蹄声,愈来愈近,但夜衾潺的头昏沉沉的,似乎并没有意识躲开。马儿发出了一阵嘶鸣,前蹄扬起,而后重重踏在她的身侧,激起一地风沙,她甚至可以闻到那马胯下的风尘味。
她的身子向后跌去,却没有什么力量帮扶着,只听“扑通”一声,她便没了意识。
马背上传来一阵嘟哝:“我没有撞到她呀……”
紧接响起落地声,马背上的人下了马。纷乱的马蹄踏近,又是一阵落地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走了上来,黑暗里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听得他声音冷冷的,不带一点儿情感。
“你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所幸这女子没事,若真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这不没事吗?”他的声音有些嗔怪的意味。
男子不再说话,似乎又上了马去,先前那男子赶忙在下面喊道:“阿郎,这女子怎办?”
“天黑了,难不成由她睡在街上?”
“好嘞,明白!”
他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也翻身上了马,将夜衾潺紧紧护在怀里,一行人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时候还未打烊的旅舍实在难寻,一行人好容易才落下脚来,先前那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像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只见他嘱咐了他们好好休息便回了自己房间。夜衾潺被安排在他隔壁,外面有他们的人轮值。
一夜无话。天将明,外面传来了吵闹声。
这些都是习武的人,听到异动立即醒了,抓起枕边的衣物向门外奔去,却见外面已乱作一团。身着戎衣的一群人不知什么原因闯了进来,正挨个搜查房间。
领头男子见状目色一凛,向身边的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向着夜衾潺的房间去了。那男子又吩咐了身边人回到自己房间去,没有他的命令不准暴露了身份,他们都点头应下了,随后快速退去,也不知是外面声音太闹还是别的什么,他们竟行动得悄无声息。
领头男子站在栏前又看了一会儿,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但从眼底还是看见了不屑。淡淡转身,掩上门,他轻发出了一声嗤笑。
“胡闹。”
坐在屋子里,沏上了一壶茶,他紧盯着香炉里的烟圈出神。耳边隐隐听到什么声响,他却连头也没回,只淡淡说道:“出来吧。”
没有人。
他依旧不慌不忙,继续饮着茶,直到“砰砰”的叩门声响起。他向着窗子的方向瞥了一眼,起身要去开门。窗边有些细微的声音,虽只很短一瞬,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一声轻笑后,他直探那里而去,迎接他的,是几点寒光。
他还是从容不迫的样子,轻松避开所有偷袭,伸手去抓窗边垂着的帘。这时一道人影从旁闪出,飞快地冲着大门去了。男子不屑一笑,转身锁住了他的喉。
是个女子,几下挣扎就没了声音。
他心下疑惑,低头去看,却不想那女子忽睁开了眼,两指直要掏出他的眼睛来。不料男子早有准备,一把攉住了她的手,借力还将她的身子甩了出去。月光下,他看清了她的脸,目光却猛然一滞。
是她!
女子还要反抗,他抬手便劈在了她的背上,随后她身子一软倒在了他怀里。将她抱到床上,男子拨亮了烛火,看着记忆中的那张脸被岁月风尘磨平了棱角,瘦削得已然没了当初的万种风情,他便一阵莫名不安。如今记忆与现实重合,尘封的大门再次开启,过往便如潮水般涌如灵魂之海,他不禁顿了手上的动作……
他叫楚寻,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九岁以前的记忆似乎抛弃了他,那里一片空白,他并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他的记忆是从九岁以后开始的,那时候他和一个木偶师生活在一起。那是他的阿耶,不过他是被他从湖边捡回来的。他还有个妹妹,也是被木偶师捡回来的。他们一直跟着他们的“阿耶”辗转各地谋生,许多个日日夜夜后,他们成了彼此生命中仅有的一点微光。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但好歹他们在一起也很幸福,这一切美好本可以长久存在的,但却被一场意外打破了。那一夜,他被木偶师用粗麻绳捆住了手脚,带到了妹妹的房里。在那里,他亲眼见证了世界的荒谬。
木偶师就当着他的面——或者说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生生将他的妹妹做成了木偶!
他的背后生出阵阵寒意,疯狂地挣扎,直到麻绳勒紧手脚,妹妹再没了呼吸,那木偶师也没有放开他。他被关进了柴房,饿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却还是不愿提着用妹妹血肉做成的木偶出去卖弄。
木偶师怒火中烧,决定也要将他制成木偶。那一夜,他拼了命逃出来,夺了把刀冲进木偶师的房间,本想着一定要杀了他给妹妹和自己报仇,但看着他终究没下去手,只砍断了他的一只手。
他绝望地丢下血刀子要走,那木偶师却拾起来劈伤了他。他强忍着痛逃到街上,还是昏了过去……
叩门声愈发急促,楚寻却充耳不闻,他的脑海里全是从前的点点滴滴,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终于,门外的人不再耐心敲门,直接粗暴地撞了进来,却看见了红尘里最不堪的一幕——
破碎的衣物洒落满地,床上的人儿正在云雨。听到声音,那男子探出头来,目露凶光。闯进来的两个士兵一见情形不对,忙退了出去,毕竟这种事情谁也不希望被别人窥见。大门合上时,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床上男子如释重负的浅笑。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房门再一次被叩响,楚寻去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那男子看着年岁尚小,在军中给人的感觉也不过一个文职,但事实恰恰是这样一个男子,成为了楚寻的心腹。
他叫君回。
君回看了眼床上的女子,眼底露出一点疑惑。楚寻淡淡摇了摇头,示意他出门去说。
“她是我的明月,”楚寻看着堂中满地的狼藉,平静地开了口,“当初若不是遇见她,我早就死在街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