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爱过一个人,后来……他死了,我就再不明白爱的滋味了。”
夜衾潺的眼底流出悲伤,静静看着窗外,往昔的苦痛回忆将她的灵魂吞噬,她的眼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那场无情的狱火。
岺朝史载,天德七年靖王府走水,火光掩盖了屠杀的痕迹,那一夜后,靖王府败落。
也就是那一夜,我撞破了一场阴谋,从此一切都罗织成网,网住我的灵魂,也困住了我十四年的人生。
两个女孩儿的命运从此改写,我的信仰也彻底崩塌了。
阿耶说,靖王曾救过他的命。那一次刺杀,靖王替他挡下了涂毒的箭,救了他一命,自己却落下了陈伤,以至于最后危及性命。屠杀发生的时候,靖王妃临盆难产。
危机过后,阿耶找到了靖王妃,她躺在烂草堆里奄奄一息,身边沉睡着一个女婴。随行的太医说,这个女婴受惊早产,娘胎里就带了不足之症,怕是很难养活。阿耶知道靖王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女孩儿,而他现在正在边疆拼死护国,他便狠下了心,趁着靖王妃入睡抱走了她的孩子。
阿娘也在分娩,幸运的话,那也会是一个女婴。阿耶曾抬手轻轻抚着怀里女孩儿左肩上的鱼尾胎记,目光里情绪复杂。他还记得靖王的胎记也在左肩上。
阿耶低下头在那女婴头上落下一吻,从此以后她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夜歆岚。夜惊寒、夜歆岚,两人是如同双生花一般的存在,只因一念之差成了命运的玩物。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除了阿耶和我。第二年,阿耶给了我封号,我知道那是蜜糖也是毒药,一面安抚我,一面威胁我。我们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谁又曾想你会和惊寒相爱呢?你们是嫡亲的兄妹,这太荒唐了,可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夜衾潺说着嘴角溢出苦涩,痛苦地闭上了眼。亲手撕开自己的伤口,她痛得无法呼吸。没人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决心将这一切说出来的。
夜惹尘静静听着,手搭在膝上早已紧攥成拳,心里一下子翻出千般滋味。这样的结果是他万没有想到的,就在他措不及防间猛然袭来,将他撕成了碎片。
“当初阿耶召我时我曾问过他缘由,可他就是不说,原来竟是这样的。呵呵,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再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夜惹尘的眼底染上愤怒,夜衾潺看着心疼,却也无奈。
“你莫怪阿耶,是我以死相逼不让他说的。”
“为何?我有权知道原因。”
夜衾潺掀起眼睑淡淡瞥了他,旋即又合上了,像吟唱午夜呓曲一般轻轻说道:“阿耶是我的天下,我知道这场闹剧最终一定会叫我付出沉重的代价,你会因此弃我而去,但就算是不得好死,我也不能说。你明白的,高处不胜寒,有太多的事情是不可用语言解释的。”
夜衾潺顿了顿,睁开眼看向了夜惹尘:“你也觉得我很自私对不对,是的,我也是这样觉得,可我别无选择。这个秘密的公开既不能保住惊寒,更会害了小七。感情这事勉强不得,你放不下惊寒的,现在知道了真相,你……只会更痛苦。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为了小七,也为了惊寒。”
她的眼角划过一点晶莹,无声地哭了。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约束自己,就连落泪也是无声的。该说的她都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是她可以预见和掌控的。
夜惹尘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他没有愤怒,又或者说是已经平息了愤怒,只见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上,深邃的眼眸中夜衾潺看不见一点涟漪。
微微一笑,而后他说道:“长姐,可否给我一些时间,你说的一切我暂时并不能接受,但也请放心,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夜惹尘了,虽然提及她还是会心痛,但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更值得守护的东西。”
夜衾潺看着眼前的少年,发现他确实同从前有了不一样的地方,虽说不明白,但那也是真实存在的。会心一笑,她点头答应了:“好,长姐明白了。”
走出点翠阁,夜衾潺只觉得浑身轻松。十四年了,她的心魔,终于散了。
回到长公主府后,夜衾潺只告诉夜悄自己累了便回了房,夜悄随她多年,自然明白她是不希望被打扰,便挥退了门外的守卫,自己还站在那里守着她。夜衾潺失了浑身的气力,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泪也就润湿了她身下的床褥……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深深爱过的男子是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她的记忆里已渐趋淡薄,他的骤然离开所带来的东西依旧鲜明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有的成为她一生的伤痕,甚至比从前更加鲜明。
他叫夜秉寒,是靖王的长子,在天德七年失了踪迹。世人都说他死了,可她偏不信,固执地于四海山川觅寻他的踪迹,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杳无音讯。此时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他究竟还活着吗,如果是,为何他不回来,为何她寻遍了海角天涯还是找不到他的印记?
哭着哭着她就醒了过来,坐起身看到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拿起披风,她推开门看见夜悄坐在廊上睡着了。心头一暖,她又回屋去取了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夜悄实在累了,竟丝毫没有察觉。夜衾潺关了门,向着宫外走去了。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那一年,她七岁,他也不过八岁。他们还不认识。
那一天,阿耶与靖王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她记不得是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也跟着同去了。那一年靖王府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她静静站在花树下,仰望着满树的繁华,从心而笑。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尖刀,直袭她的命门,她吓得脸色惨白,却怎么也不能移动分毫。眉心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身周的风将它吹成了一条红线,另一端,连着一个翩然若仙的男子。
那就是他们的初见,有些狼狈,有些仓促,但终究成了她心上永远的朱砂。后来她知道,那柄尖刀是他抛出的,却没想到会伤了她。
躺在床上,她看着身旁的男子,忽然觉得世间的美好不过如此。那时候她还不懂得什么叫一见钟情。
见他眉头紧蹙着,她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摇头不回,她不甘心,就自己趴下去看,这才知道是靖王妃罚了他。看着他颤抖的双腿,她不自觉红了眼眶,颤声问道:“疼吗?”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有些牵强。
那一定很疼,就像自己,疼也是从来不能说的,因为自己是长姐,所以不能脆弱。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几乎是命令式的,她叫他坐在自己身边,开始帮他处理伤口。纱布撕开是很疼的,她听见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问他却还是说不疼。现在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处理好一切后,她不知怎的又红了眼眶,在他背后偷偷啜泣起来。他转过身来,眼里满是疼惜。那天她伏在他怀里哭了许久。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活成别人的样子,仔细想来也只有那一天她才是真正的自己。
“你曾教我哭泣不是脆弱,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本性,也教我哭泣之后要变得比从前更加坚强。我一一记下并每天练习,终于,我学会了。可你怎么这么自私,教我流泪,教我爱惜自己,可就是没教我怎样忘记你。现在你不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还能活成什么样子呢?”
十八年了,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相遇的桃花树下,仰头满树银花,树下却再不可能有一个男子值得她期待了。静静的王府,除了那株桃花树,再没有人听见她的喃语:“十八年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偏不信,你说过会带我看遍万里河山的,现在誓言依旧在耳边回荡,你怎么可以弃我而去?可……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桃花瓣随风飘落,也许并没有风,只是到了该零落成泥的时候。夜衾潺看着它落到泥土里,忽然笑了。那笑中包含着太多情愫,连她自己也模糊了。
纵使万劫不复、相思入骨,她依旧固执守望,一生等待。最终,她的肉体成为行尸游荡世间,灵魂却高踞悬崖化成石头。低语渐成呜咽,最后消散在了空荡荡的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