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
那次大丧后夜惹尘恍然懂事了,政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夜衾潺便移回了长公主府居住。这天,他正在批阅各地呈上的奏折,忽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阵嘈杂。
向心推门而入,面色有些凝重。
“陛下,护国公求见。”
“让他进来。”
夜惹尘搁下了笔,抬起头淡淡说道。向心有些担心,但夜惹尘的眼底满是坚持,他看着终究是住了声。
走出殿外,向心对苏友谅说道:“陛下请护国公入内。”
苏友谅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进去,向心见着他并不友善的模样深深皱起了眉。那件事终究是要做个了断。
殿内,夜惹尘低头写着什么,苏友谅进去后向他行了一礼。夜惹尘受了,起身走下阶来,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并不避讳与夜惹尘目光平视。许久后,夜惹尘终是沉不住气了,背过身去淡淡说道:“难为你了。”
苏友谅听了倒是一愣,而后也冷冷地回道:“臣不敢。骤然失去爱女,陛下想必明白臣的苦痛。作为苏静鸢的父亲,臣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夜惹尘沉默了许久,苏友谅便一直拱手站着,静静等他答复。终于,一声长叹徐徐呼出,夜惹尘的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带着虚渺的真实:“好,我给你。”
那天的素心殿注定是不平静的。护国公与夜惹尘并未发生大的争执,护国公走后,向心见夜惹尘依旧在批阅奏折,就好像护国公从未来过一般。他也不便多问,这件事就这样掩饰了过去。事后,夜惹尘封锁了有关这件事情的所有消息,夜衾潺全然不知。
苏府。
“砰!”
苏友谅愤怒地摔碎了手中的御赐茶盏,但似乎心中似还有余怒未消,伸手还想去拿那御赐的花盏。苏白氏一直站在旁边,却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让他摔罢,最好都摔碎了,连先皇帝的恩典也一并抹去,这样至少不用再为明日的存亡忧心了。”
苏友谅与苏白氏的感情好是出了名的,这一会子听她这样说,虽然心里还是恼火,但终究是停止了糟蹋,走过去将手搭在她肩头,柔声唤道:“阿妍……”
苏白氏不理会他,淡淡甩开了他的手,自顾自走出了门去。苏友谅见状急了,忙追出去却看见她冲着祠堂去了。外面起了风,她孤独的背影显得愈发瘦弱,就像是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起消失不见了一般。
苏友谅心头揪着疼得厉害,几步追上她并揽入怀中,胸口的衣物却在一瞬间被她的泪水打湿。她伏在他的怀里,哽咽着声音说道:“六郎你忘了,忘了我们曾经答应过女儿的事情。那天她出嫁,我们送她上花轿的时候她对我们说,从此一别,她生死就是皇家的人了,若是日后生了什么变故,那也是她心甘情愿付出的,希望我们不要因此迁怒旁人,更不能做伤害帝国的事情。生前她心心念念维护的就是这天下苍生的和平安宁,如今你却要亲手毁了它,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这样不肯听从女儿的劝告?”
一声声哭诉如致命的箭纷纷射在苏友谅心头,他抱着她,也流下了泪。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明白,静鸢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为什么可以放弃性命……”
“你爱我吗?”
“当然。”
“不,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苏白氏挣开苏友谅的怀抱,步步后退,摇着头笑出了苦涩。他是爱她的,但他也只爱她。
太平回到帝京的时候苏静鸢已经落了葬,她直奔皇宫,夜衾潺和夜惹尘对于她的自作主张也没有多加指责,她便跟着夜衾潺回了长公主府,与夜歆岚住到了一起。
后来她去了苏静鸢沉睡的昭陵,在坟前哭成了泪人。
天崇三年,夜惹尘下令全国通缉夜惊寒。
点翠阁。
这里的陈设依旧,只是镜前再无人对镜梳妆。夜惹尘用手仔细地拂过每一件饰物,前尘往事不断浮现。他的视线停在了一支珠钗上,颤抖着手将它拾起,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那是她答应了他后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那年他们刚刚相爱。如今,她终于不再需要它了。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追逐她,如今她终于一点不落地讨还回去了。
夜惹尘感到了莫名的心痛,不经意间手上的钗子便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看着一地的晶莹,笑出了苦涩的滋味,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腿,伏在膝间哭得像个孩子。
向心其实一直在门外,他担心夜惹尘,刚想进去,忽感到身后有人接近,来不及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所指却露出了夜悄的脸。她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比出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向心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夜衾潺。
今天的夜衾潺比往日多了几分恬静,静静倚在门上,眼底充斥着悲伤。
向心向她行礼,夜悄却一把拉住了他。她们主仆互相眼语了一阵,夜悄便拉着他退下了。向心知道夜衾潺和夜悄并不会向他解释什么,也不问,依着夜悄离开了。事到如今,这场爱情与亲情的角逐终是分出了胜负,虽是两败俱伤,好歹有了结果,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一群旁观者,一群见证历史发生的局外人。
夜衾潺始终没有说话,笔直的身形藏着倔强。她在门口踌躇了许久,表情痛苦,像是做着什么艰难的斗争。终于,她展开了眉头,下定决心迈进了点翠阁。
夜惹尘听到声音也没有抬起头来,夜衾潺便蹲在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安抚着他。她的心里满是流血的创口,且永远不会愈合,今天这一步,迈出去了会害了夜歆岚和夜惊寒,迈不出去就会害了夜惹尘,甚至整个帝国。
夜衾潺痛苦地闭上了眼,终于沉声问出了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哪怕她根本不想去触碰那段可怖的回忆:“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大丧……究竟发生了什么?”
夜惹尘沉默了许久,啜泣渐渐平息,他抬起头,夜衾潺看他的眼睛已然浮肿。
“长姐,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夜衾潺闻言一愣,旋即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发,柔声骂道:“傻瓜。”
那一刻,看着长姐眼底的宠溺和疲惫,夜惹尘感觉心里有什么轰然崩塌了,在一片废墟上,开出了世间最惊艳的花。
那天,在点翠阁里,两姐弟终于冰释前嫌,夜惹尘也将那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夜衾潺——
“她还记恨着我摔碎了我们当初定情的鸳鸯佩,她也不能接受我爱上了静鸢的事实。长姐,其实有时候我也恨自己。我爱静鸢,在她面前我才是我。但我也忘不了惊寒,那可是六年的感情啊,怎能说忘就忘,但我也知道,这份爱在岁月里已经被扭曲得难以置信,但我对她的爱仍是毋庸置疑的。她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那天她对我说只要我点头,一切她都可以既往不咎。但静鸢因为我们的感情丢了性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我几乎每天都会梦魇,要我抛开那些回忆与她回到从前,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你拒绝她了?”
夜惹尘痛苦地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她却一把掀开被子扑到我怀里,我任由她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心里却在滴血。呵,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说那句话的。”
“什么?”
“她说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只是一个戴罪的女子,她说她配不上我。”沉默了一会儿,夜惹尘抱住了头,显得十分痛苦,“旁的人不理解我倒也罢了,为什么她也要那样说?变了,一切都变了……”
“从前因为你爱她,所以她是美玉无瑕,你看不见她对你偏激的占有,现在你的心里住进了别人,你自然就清醒了,这时候她的缺点也就无所遁形了。”
“长姐……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当初就该听从你和阿耶的话与她断了联系,那样现在就不会是这种结局了……”
夜衾潺闻言却浅笑着摇了摇头,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美得不可方物。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所有的幻想也成了妄想,你不必困于过去。”
夜惹尘抬头看着自己的长姐,轻轻笑了。她总是他的依靠,过去,现在,但将来,他想做她的依靠。
“长姐有爱过一个人吗?”
夜衾潺闻言嘴角微微扬起,脑海里似乎划过了什么美好的记忆,阳光为她的侧颜镀上金边,她自画中款款而来,食了人间烟火,依旧是天外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