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漫长而残忍的。
夜衾潺背向梓昕阁站着,脸色苍白,眼睛里也没了往日的神采。仔细看下,她的手在背后紧攥成了拳。今天的事她没同任何人讲,只因人命关天,她不愿让旁人背负这样血淋淋的负担。她从未想过要害忘棽,但忘棽终究因她而死。她虽铁血独断,却也承受不了人命的代价。
痛苦地闭上眼,她明白,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待。
那个血色的夜又一次浮现,夜衾潺深深蹙起眉,面露痛苦,丝毫没有觉察到夜悄的靠近,直到夜悄轻唤了她她才猛然惊醒过来,依旧心有余悸。梦里,他就要被杀死了……
夜悄见她的状态并不好,有些担心,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夜衾潺转过头来看她,微微一笑,但夜悄只看见了苦涩。
“长公主,太平公主来信了。”
夜衾潺缓了缓神,抬手揉揉眉头,接了过来。打开大致看了,夜衾潺渐渐露出了一点笑意。她何尝不明白太平的担忧,却也心疼她的小心翼翼。合上信,她又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对夜悄说道:“走罢。”
坊间的流言是随着飞雪一齐到来的,这一年,雪愈下愈大,大有掩埋一切的架势。
雪过天晴,宫里正忙着扫出一条道儿来。明煖提着药箱不知去哪儿,宫里的掌事婢子见了都向他致意,他也浅笑着回了礼。渐渐地路上宫人少了起来,明煖见状轻蔑一笑,料想着应是近了。
这里确实偏僻,门上的朱红斑驳,看来早已无人居住了。明煖在殿前站定,抬头只见“点翠阁”四个字高高悬在头顶。他的眼底露出轻蔑,撩起青衫的下摆走了进去。
庭中的场景和外边并无二致,明煖也无心细细打量,直奔着正殿走了过去。殿内,夜惊寒正在一个婢子模样女孩儿的搀扶下来回挪着步。
这女孩儿名叫南儿,是夜衾潺赐给明煖的药童,据夜衾潺自己说,她的阿娘正是如今崇华寺的住持道净,本名钟思南,道净皈了佛门后才改叫南儿。
夜惊寒现在对谁都是冷冷的,南儿时常抱怨她难为自己,明煖听着也只是淡淡一笑。所幸南儿并不记仇,她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不服输的因子,夜惊寒愈是如此,她愈是愿意照料她。
明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子,直到夜惊寒精疲力竭坐回床上才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南儿出去,他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玉瓶。
夜惊寒喝罢水后又擦了擦汗,看到明煖也不同他说话。她眼底的光像是从外边雪地里折射过来的一般,没有半点温度。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夜惊寒开口第一句却是问明煖究竟是谁。
明煖摆弄着手里的玉瓶,淡淡说道:“这些对于娘子来说重要吗?就算告诉了你,也未必见得就是好事罢?”
夜惊寒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固执地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明煖见她固执的样子哑然失笑,只向她扬了扬手里的玉瓶。夜惊寒不明所以,便不再说话,明煖就取了一些化在掌心,递到了她的面前。
夜惊寒半是防备半是疑惑地凑近一闻,不禁脸色大变。
“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个?!”
明煖闻言轻蔑一笑,收回了手:“云梦散,你一直想找的不就是它么?”
被戳中了心事,夜惊寒脸色一寒,即收拾了情绪,冷声说道:“你从何得知?南儿告诉你的?”
“何用她说,你的渴望早已刻在了眸子里。”明煖取出绢帕擦了擦手,而后将目光落在了窗外,“他来过了吗?”
“谁?”
明煖却不明说,又转了话锋:“恨吗?他背叛你们的誓言,崇华寺三年狠下心来不与你相见,如今你近在眼前,他还不为所动,难道对这份爱,你还如曾经那般毫不怀疑吗?”
“与你何干?”
“伤你的是他不是我,你何苦用这般脸面对我。”
夜惊寒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如今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刚要发怒,明煖却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只是这橄榄枝上被人涂满了穿肠的毒药。
“我可以给你云梦散,但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我凭什么与你交易?”
明煖转过了身来,脸上挂着微微浅笑,夜惊寒却看得一阵胆战心惊:“你会的。”
夜惊寒偏过头去蹙了蹙眉,她厌烦他那样对她说话,但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确是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明煖见她不再说话,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还你十年寿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十年后,我自会来取你性命。”
说罢明煖也不等夜惊寒反应,将手里的玉瓶搁在桌上便走了出去。夜惊寒看着他离开,只觉得失了浑身的力气,手几番抬起想去够那桌上的玉瓶,终究是作了罢。低下头苦涩一笑,她渐渐黯淡了眼神。
现在她的心里除了悲凉,就只剩下了恐惧。谁能想到当初救了皇家,对天家夜氏有着莫大恩情的明煖明太医,暗地里做的事情竟是要置皇家于死地?
事情似乎愈来愈扑朔迷离了。
明煖刚转出点翠阁便遇见了夜惹尘。他依旧锁着眉,心事重重,见了他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煖见状也不说什么,向他行了礼。夜惹尘最终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擦肩而过。
明煖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而后转身,离去。
后来他听说那一次夜惹尘发了大火,点翠阁外有人听见了里面传出的争执声和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就再没了声音,等到那人想细听时却迎面撞到了夜惹尘,被赐五十大棒撵出了宫去。明煖只听着,从不妄议是非,心里却默默记了下来。
这一切愈来愈有意思了。
初春时节,岺朝大地却不见新气象,一切都掩在白雪里蠢蠢欲动,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动荡正悄然酝酿成熟。
这天是苏静鸢棺柩落葬的日子。
举国同哀,着素衣,不办庆典,以此来表达对先皇后的敬重之情。乾平宫前空旷的广场上,诸大臣凝眸肃立,静静等待着祭典开始。
交和殿。
夜惹尘正襟危坐,看着宫人来来往往做着最后的准备。忽向心从侧边推门而入,一脸的凝重。今天的他也脱下了戎装,换得一身素衣倒是多了几分沉静。
只见他快步走近夜惹尘,俯身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夜惹尘的脸色瞬间变了,也不顾这边的仪式即将开始就冲了出去。向心见拦他不住,回头担忧地看了眼乾平宫的方向,终是跟了上去。
造化弄人,一点点将他推入深渊。
送丧的时间愈来愈近,却始终不见夜惹尘的身影,大臣们不禁议论纷纷。苏友谅站在人群中,面色已经十分难看了。苏白氏就站在他旁边,见了忙握住他的手,担忧地摇了摇头。苏友谅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不愿损了女儿的尊严,便强忍了下来,心里却默默记恨了。
夜衾潺其实也不好受,她唯一担心的倒不是夜惹尘。她深知夜惊寒的刚烈,正心急如焚时,夜悄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也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交和殿空无一人。
当然,这个消息是私下里告诉夜衾潺的,那时候于她而言便是天塌地陷的绝望。但不管怎样,对外终究是要有个交代的。
“陛下过分思念皇后,方才已昏倒在交和殿,然时辰不可误,因此本宫将代陛下主持这次大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连夜歆岚也是心头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夜衾潺竟会如此草率地宣布夜惹尘的缺席,而这无疑会成为护国公府心头的一块巨石。众大臣心里多少也能感觉出缘由,只是谁也没有说破,一致地保持了沉默,任由夜衾潺撒下这个谎。
但旁人可以视若无睹,苏友谅却是不行的,那是他的心头血,他是断不会吃下这样的屈辱。胸中怒火翻腾,他刚想出面,手却被身旁的苏白氏拽住了。
只听得她低声对他说:“六郎,这是女儿的丧礼,请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尊严,让她走得体面些罢。”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苏友谅冷冷地盯着台上的那个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声“知道了”。狠狠甩开苏白氏的手,他偏过了头去再不愿说话。
见下面无人提出质疑,夜衾潺明显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深吸口气,宣布了出丧。苏静鸢的棺杶被抬起,沿着铺满白绫的街道,庞大的人群缓缓移动。
如今是初春,天空却飘起了雪,夜衾潺抬手接住一片,但那雪又很快融化在了她的掌心。感受着那一点冰凉,夜衾潺的心情莫名悲怆起来。
一年前的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她的阿耶离她而去。十年前的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她的阿娘离她而去。如今,还是这样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她亲自选定的皇后离她而去。夜衾潺不知道这算不算天道轮回,她所在乎和祝福的人一个个都弃她而去,在生死之间,她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力,她甚至没有抵抗命运洪流的资格。
一滴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随着这漫天的风雪,落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