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外驻地。
营帐中的气氛有些压抑,谢老将军阴沉着脸,太平也不说话,其余人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近来帝京城的风声多少也传了些来,谢老将军有心瞒着太平,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前夜,她整夜未眠,因挂念远方亲人的安危,便写了一封信想发往帝京,但后来细细思量,最终又撕了重新动笔,结尾落定“一切皆安,长姐勿念”,托人送了出去。
谢老将军也知道她的心思,几番劝她回京去瞧瞧,但夏国已有蠢蠢欲动之势,她多少有几分顾忌。此番她前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军中一些重要的官儿都到了场,几经商量后,决定上书请求将谢傲宸调来接替太平的位置。
这谢傲宸是何许人也?他乃谢老将军的独子,在帝京中有着“少年奇才”的名号,传闻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带兵打仗之法更是神乎其技。太平虽未亲眼看见,但从其父谢老的身上,她多少可以感觉到一些。
她素来是相信虎父无犬子的。
她回京那日,天阴得厉害,寒风更是咧咧得吹着。太平一身戎装,墨发高束,脚跨烈马,英姿飒爽。她的身后,是随她征战多年的铁骑。她明眸顾盼,流转生辉,静静扫了眼这群情同手足的战友,什么也不说,只深吸了口气,猛勒马绳,随着马儿仰天发出一声长嘶,绝尘而去。在边关飞扬的尘土里,她的军队傲然肃立。
军前,一个男子身着戎装,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表情淡漠地站着。他的周身萦绕着边关独有的英气,傲傲然似雪域独行的狼。看着太平渐渐远去,他拂袖隐没在了人群中。
天空中飘起了雪。
男子抬手接住,雪便在他的掌心无声融化,这时候他扬起了头,任由雪飘落到脸上,再化成雪水而浑然不为所动。
这边关已许久不曾下雪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几个黑点正在快速接近。飘雪的点珠峰旁,太平与他们擦肩而过。这时候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不经意的擦肩竟注定了一生的错过。
行至军前,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向谢老将军行了礼。谢老将军的眼底竟微微湿润了,将他扶起,细细打量着。抬头,是惊艳的容颜——
美人诗中来,眉眼如画卷,白衣胜霜雪,翩翩然似天外飞仙。若说这是一个读书人,身周的温婉之气倒是锦上添花,但若说他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怕是没人会相信。可偏巧他就是个将军,而且还是赫赫有名的谢老将军的独子,谢傲宸。
若是小瞧他,必得吃大亏,历史会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
这里的戍地与夏国毗邻,地处北川,因而这里的人见惯了黑夜。这里的黑夜,比帝京早得多,也长得多,往年虽不下雪,但气候也总比都城冷得早些。
军前燃起了篝火,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围坐在一起。军中不比宫里,规矩自然少得多,这里的将士习惯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加上今日为了迎接谢傲宸,气氛是愈来愈烈。白天军前的那个男子也来了,身上依旧着戎装,淡淡地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并无意加入这场狂欢。
有传言,那年天大雪,军中突发怪病,谢老将军遍寻名医而不治,出门却刚巧遇到了这个孩子,谢老将军怜他孤苦,带回军中细问后才知道他竟失了忆。谢老将军心善,不顾众人反对将他留了下来,此后军中的怪病竟无药自愈了。
流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他随谢老将军四处征战,大大小小也立过不少战功,凭着自己的实力爬到了副将的位置。他平日里除了不爱说话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亲眼见过他上战场的人却唯恐避之不及,只说他是那种连血溅在脸上都不为所动的魔鬼。
流言愈演愈烈,他却还是淡然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酒过三巡,谢老将军起了身,他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谢老将军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拉入了自己帐中。
看着他,谢老将军露出了慈爱而担忧的神色:“帝京的形势愈发不明朗了,太平此番回京只怕不会是一条坦途,我实在担心她遭人埋伏,叫你来只是希望你能暗中护着她,莫让她出了闪失。”
男子闻言轻点了头,算是应下了。只向谢老要了一支轻骑,他便趁着夜色出发了。
篝火仍在燃烧,岺朝的混乱也才刚刚开始……
夜惹尘已经习惯陪在苏静鸢身边了,虽是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殿内挂满了白绫,但他丝毫不觉得畏惧。就地坐下,他丝毫不顾及祖制,一个人喃喃对着空气说话。
殿门轻轻叩响,夜惹尘道了声“进”,向心推门走了进来。见他这样,向心的心里隐隐作痛,却也不劝他,只陪着一起坐在了地上。
夜惹尘再没有低喃,两眼里无神。许久后,向心忽然递过来一件东西。夜惹尘瞧着眼熟,接过来一看,认出那是探梅园的题诗。
脑中混沌,他不明白向心的意思。向心见状只得无奈地叹口气,伸手过去将那题诗翻了个面——
正:“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反:“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这天终是下了雪,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夜惹尘眼底流出悲伤,起身将那布绢烧成了灰。上苍补全了他的诗,却夺走了他的妻。有雪无雪已无关紧要,反正从此往后,这座城再没了它的心上人。
“天又雪,人不在,枝头诗句空负景。若是诗不成,为俗人,你还在,我愿四季都是无雪无诗的冬天。”
沉默了很久后,夜惹尘这样说道,此后便再没了声息,殿内也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中。
天崇二年,夜惹尘亲自为苏静鸢上了谥号“文淑”。
荇摇阁。
夜歆岚又病倒了。她这一病不打紧,倒是苦了夜衾潺,连日的操劳本就劳心费神,从前的鞭伤又没有好全,一下子便消瘦得没了人形。夜惹尘自顾不暇,太平尚未回京,谁也劝不动她。夜悄说得多了,她也只是无力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她向来是倔强的。
所幸太医说夜歆岚的身子并无大碍,这几天也有了转醒的迹象。她实在疲惫,守着夜歆岚的时候不自觉就睡沉了,梦里又回到了从前。
阿娘死后,夜歆岚便一直由她照顾,陪着她一直到了现在。虽然她的身子不好,但夜衾潺却很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皇家情感。其实她该庆幸,至少她这一辈的皇室子女都还和睦,没有发生过手足相残的冲突。光这一点,就足以傲视他们的祖辈了,更何况在她心里还存着一份亏欠……
天德七年,她九岁。那一年,她的梦彻底碎了,等到挣扎着醒来,却又跌入了更深的梦魇里,那抹胎记沉重得击打在她心上,那一刻,她的天轰然崩塌。她失了理智,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个魔鬼竟是自己的阿耶,但也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人是岺朝的皇帝,而这个身份更是在阿耶这重身份以前的。
她决定替阿耶隐瞒真相。
缓缓后退,她毅然下跪磕头,用哽咽的声音坚定地说道:“既然阿耶决定要隐瞒,我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这个真相永远死在今天。”
她说得决绝,许久后才听见夜若怀轻轻应了,那声音几不可闻。但他不管这些,圣旨难收,夜若怀没有反悔的余地。起身,她站得笔直,透过朦胧泪眼,也看见了阿耶眼底的泪。
这还是阿耶第一次落泪呢……
那一刻,她的泪,如雨下。
脸上有什么轻柔抚过,夜衾潺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夜歆岚的笑颜。她的掌心火热,握着她的手,夜衾潺整个人也随之温暖了起来,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
夜歆岚依旧笑着,微微偏了头,向她张开了双臂。夜衾潺什么也没说,终是绽开了笑,那抹含泪的笑。抬手摸着她的发,夜衾潺在心底对自己说道:“这样痛苦的事情,只我一人知道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