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外。
明煖依旧一身青衣,傲立寒风似仙人入凡。夜惹尘站在他身边,两人都沉默着。忽然夜惹尘从身后拔出了短刃,一下子架在了明煖的脖子上。
明煖丝毫未动,脸上依旧挂着浅笑,微微侧过头来问道:“陛下何意?”
夜惹尘却显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警惕地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明煖。”
明煖浅笑着回答。
夜惹尘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短刃反而逼近了几分:“你从哪里来?”
明煖不回答,将头转了回去,夜惹尘继续说道:“从来没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出手也从来不需要理由。只要想,你总有各种方法帮人完成心愿,不论这会给帝国带来多大的灾难。对此,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陛下要我解释什么?”明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极了地狱的魔鬼,“皇后是自愿舍弃性命救你的,思衔也是自愿用寿数换容貌的,我从来不曾胁迫过她们。若要说是我害了她们,这罪名可不实,她们都是为了你,要算这账也该算在你头上。再说,帝国与我何干,那是你该担心的,我想来便来,要走了,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听着这话,夜惹尘心头涌起一股寒意。面前的这个男子,正因为看不透,才觉得恐惧。他缓缓收回了短刃,步步后退,正想离开,脑中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般,猛得显示出他方才的那番话来:“你说思衔来找过你?”
明煖点了点头。
“你帮了她什么?”
“换脸。用她全部的寿数,换一张绝美的脸。所以这次即使知意不杀她,她也活不久了。”
“可……”
“是的,她的脸没有变。”
夜惹尘的心头涌起寒意,隐隐明白了什么,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煖。明煖却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目光落在远方,淡淡说道:“她要换脸,我便给她换。只是这代价太大,我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既然她不想要自己现在的这张脸,那我就拿走它,新的脸我倒还真是爱莫能助了。”
“她难道一直都没有发现吗?”
“换脸的人是不配看到自己的脸的。”
“所以……你根本没有帮她完成心愿,只是白白收走了她的寿数!”
“是又如何。”
“你真是魔鬼。”
夜惹尘情不自禁这样说道,却不想明煖根本不在乎,反而欣然接受了:“我是魔鬼不假,但比我更可怕的,是人心。”
再不愿与他多说,明煖不屑地拂袖离开了,背影像是荒野上的游魂。夜惹尘早已惨白了脸色,跌坐在地上,两眼茫然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迄今为止,他尚不能清楚地分辨这个男子究竟是敌是友。
太医署旁梓昕阁。
夜衾潺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夜惊寒的手。她的手很冷,有着将死之人独特的温度。夜衾潺此时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在她的眼底,竟多了几分疼惜。抬手轻轻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夜衾潺发出了一声长叹。
明煖走进殿来,悄然无声。看着她的背影,他竟也心头一痛。拿过披风,他将它披在了她的肩头。夜衾潺受惊,猛得回过头来,见是他,眼底不自觉涌起了倦意。
明煖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回了一笑,而后回头掖了掖夜惊寒的被角,起了身。示意明煖同自己一道出去,她率先离了殿。明煖看了眼床上的夜惊寒,眸底闪过一点思索,随后跟了出去。
“煖,我知道你有好法儿救惊寒,快告诉我。”
明煖看着她眼底的急切,心头闪过一点狐疑,面上却只是微笑着点了头。
“法子我倒是有,只是长公主要拿什么与我交换?”
夜衾潺闻言迟疑了一下,嘴里不知喃喃了一句什么后便抬起了头,明煖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底竟然盛着前所未有的决绝。那是连岺朝最危难时刻她也不曾有过的神色。
明煖心里的疑惑又加重了几分。
“至多不过要我的命,但那是迟早的事情,如果这样可以救下惊寒,我倒也无悔无怨。”
“长公主不是惯来不喜她吗,这下怎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
夜衾潺并不看他,幽幽叹了口气:“除却弑君杀父,天底下哪还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切不过都是无奈罢了。”
明煖在她的话中听出了些许不明的意味,本想深究,便又问道:“长公主此话何意。”
“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莫要多问。”
夜衾潺不愿再说,明煖便不再提,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株奇怪的药草。
“这就是我的方法。此草名断肠,乃地狱的圣物,一旦苏醒便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夜衾潺静静看着他手掌心里这株奇异的小草,竟伸出了手去摸。明煖也不拦她。她仔细地抚过它的每一寸理路,忽然轻吟道:“断肠毒草,活物献祭,以命抵命。”
“不错。”
嘴角浮起一点苦涩,夜衾潺收回了手,也敛了眼底的光芒:“如果这是天意,那就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罢,本也是我欠她的。”
明煖知道她什么也不会说的,虽心下疑惑,却什么也没有问,只默默将那草儿收回了怀中,应道:“明白了。”
身后一阵异响,两人立即警惕地回头去看,而明煖几乎是下意识就护在了夜衾潺身前。那抹人影其实已近在眼前,明煖却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心头不禁一阵慌乱,想来这女子功夫应不低,想要带着夜衾潺全身而退必要花上一番心思了。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正在明煖苦想对策的时候,夜衾潺拉下了他的手。他不解地偏过头去看她,却正好看见她向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事情愈来愈有趣了呢,明煖在心底叹道。
女子来到近前,向夜衾潺行了礼,夜衾潺也受了,让她平身,她还执意跪着。夜衾潺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观她脸色似乎是欲有所言,便直接许她说了。
不想这女子竟说了这样一番话:“忘棽有负长公主嘱托,如今惊寒娘子性命垂危,忘棽自请献祭断肠,求长公主成全。”
夜衾潺闻言摇了摇头,将这个自称忘棽的女子扶了起来:“这不怨你,是我思虑欠周,连累了你倒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闻言忘棽却推开了她的手,固执地甩了甩头,像是要将什么不好的东西甩出去似的,而后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自愿生祭,用我的命换娘子的命,求长公主成全。”
明煖这时候什么也没说,这也轮不上他说,但夜衾潺却直接来问了他:“你觉得怎样?”明煖看了看忘棽,又看了看夜衾潺,最后无奈一笑,刚要说话,夜衾潺却又打断了他:“不成,此事本就是我连累的你,若是再叫你丢了性命,我怕也无颜面活在这世上了。”
说着,她便要去拉明煖,忘棽却先她一步闪到她身后,不由分说直接击昏了她。接住她的身子交给明煖,忘棽眼里满是悲戚,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了,长公主,我实在是……没有退路了。”
“你何必如此,今天这种场景不是谁愿意看到的,你不必将责任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忘棽却轻轻摇了摇头,笑出了苦涩:“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我也不愿苟活于世了。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嬷嬷就反复教导我,一仆不侍二主,我现在已然违了规矩,本该一头碰死,如今尚苟活于世,不过是因为心中还有一点惦念的东西。”
“是什么?”
对于人间情感,明煖素来是不知晓的。
忘棽不答他,跪下来向夜衾潺磕了头,一滴清泪缓缓滑下,终是模糊了眼底的痛苦。
明煖见状也不再问,只向她说道:“明天此时,还来此地找我,我依了你。”
“谢谢。”
忘棽说完了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明煖一直看着她。直到快要转出拐角时,她忽然回眸来浅浅一笑,明煖在其中看见了春天里迎风摇曳的花海:“明太医可能不知,这帝京的夜啊是真真美,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护卫这光景长存而已。”
明煖知道她有意未明言,正要细问,却见她已然消失了踪迹。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向了怀里的夜衾潺。她的睡颜十分安详,看久了不觉生出怜爱之意,明煖摇了摇头,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了漏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