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夜,漫长得没有边际。
苏静鸢处在一片虚无中,醒不过来,也睡不过去。身体被寸寸撕裂,她却感觉不到痛,意识飞离身体,站在外面冷冷看着一切。何处来的黑暗,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中伸出的鬼手,一把将她拖入了深渊。
在深渊里,她看见了夜惹尘。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苏静鸢意识到,这是他的梦魇,他被自己围困。
在半空中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块曾为被人染指的园地。夜惹尘站在里面,向她微微笑着,她读懂了他的唇语:静鸢。
那是她的园地。他的心底,有着她的一席之地。
释然一笑,苏静鸢闭上了眼。如此,足矣,她可放心地去了。
这是天崇二年的冬天,小雪。
起初并无雪,后来才断断续续地下了些。素心殿前气氛有些紧张,夜衾潺沉着脸,其他人等是一概不敢说话的。夜歆岚身子本就孱弱,这些天接连发生的意外已经叫她有些不堪了,此时虽站着,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身子也晃得厉害。夜衾潺心疼她,想叫她先回屋去,但她只是倔强地轻轻摇了头。
夜衾潺拗不过她,只得叫惜琴去取了一件大氅来给她披上。又等了会儿,明煖缓缓推开了门。看见夜衾潺,他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但落到她眼里,不过苦涩。
她静静看着他,心头莫名不安。不敢开口询问,她注意到他的手缓缓从背后拿出了一些东西——那是皇后册封时的宝印和象征正统的玉如意,以及一支染血的金步摇。
夜衾潺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死死捂着嘴,两眼瞪得老大。颤抖着伸出手,她却迟迟不敢去接他手上的东西。没有呜咽声,他们就这样相立无言,仿佛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
夜歆岚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心里大约也猜到了什么,顾不得向夜衾潺说一声,她匆匆奔入殿中,却看见了极其不堪的一幕。
“皇嫂——”
殿内传出她的惨叫,夜衾潺猛然惊醒过来,赶忙去看,却见夜歆岚跪坐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她的目光顺着里面望去,却两眼一黑。抬手搭上夜歆岚不住颤抖的肩膀,泪便不自觉流了下来。
夜歆岚抬头来看她,盛不住的泪润湿了脚下的土地。她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扑到夜衾潺的怀里,抱着她哭得天昏地暗。
夜衾潺一面安抚着她,一面呆呆看着里面的情景,心里百感交集。明煖没有进殿来,只站在外面看着。许久后,夜衾潺走了出来,却不同他说话,一步步离了视线。
明煖心头莫名感到一阵刺痛,本能地想抬手将她瘦削的身子揽入怀中,却不想喉中忽然一阵腥甜,竟吐出了血来。明煖呆呆地看着掌心里的血,嘴角溢出苦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轻轻将手背到身后,转眼看向了大门洞开的素心殿……
苏静鸢是凌晨时分离开的,那时候天还蒙蒙亮,她踏着晓星而去,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年仅二十的生命。
花开一季,璀璨一季,花落一季,萧索一季,从此江湖两不见,终相忘,魂断相思彼岸远,花开花谢再无你。
天崇二年,两帝政权交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一年,昭宁长公主公开代帝受鞭笞之刑,这一年,被贬崇华寺的夜惊寒失了踪迹,这一年,皇帝性命垂危,这一年,皇后苏静鸢崩。
夜幕渐渐落下来,乾平宫静得骇人,隐约只听见火舌舔舐空气的“呼呼”声。殿内除了夜惹尘再没别人。他今日一身缟素,静静站在苏静鸢的灵前,看着棺内那张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手轻轻抚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夜惹尘的喉中哽咽了,脑中不断闪现出那天如同梦魇一般的场景。他痛苦地闭上眼,残酷的记忆却如蚁附膻般不断折磨着他,叫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个至暗的时刻……
他感觉自己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连意识都是模糊的。鼻尖缭绕着熟悉的香味,那抹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她的手很温暖,缓缓抚摸着他的脸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他甚至是不敢动一下的,生怕会惊醒这场美好。
“惹尘,难道这么多年你当真没有一点点怀疑吗?怀疑思衔的身份……怀疑我的身份?”她苦涩地笑着,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
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该怎样告诉你,我才是当年花满楼的弋娘?其实也不怪你不明白,是我自己毁了嗓子,彻底封死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你不会怪我吧。要怪就怪罢,我也没有怨言的,你是帝王,我是帝后,我们之间注定不能有真感情,又怎能怨你呢?这世间本就对你太不公平了。还记得我们曾一起弹奏过的那支《浮生觞》吗,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它叫我沉迷,也害了我全部的年华,但我不后悔,因为它让我遇见了你。
萧贵妃说,你是喜欢我的,这样就够了,我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我时刻准备着为你牺牲。阿耶时常对我说,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我虽不是美人,却也不能叫你为难。我猜你是知道思衔的身份的,因为你贬了她,但我也不敢抱有奢望,更多的是害怕。我害怕你知道我是弋娘后会冷落我,但每每看到你为了惊寒和我备受煎熬的时候,我的心都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一般空落落的痛。
其实我很爱你,也很想像惊寒那样在你怀里肆意撒娇,但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后。我很感谢你维护我的尊严,但我不能告诉你我爱你。多希望有一天你的江山能稳固到可容我放肆啊,不过现在看来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惹尘,你知道吗,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深深被你吸引,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但我知道我们的爱情不会有结果,你皇族的身份就是我死亡的号角,宣告着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夭折,但毕竟拥有,所以还是要谢谢你,谢谢这段日子里你曾给过我的温暖。
现在,是时候说再见了。”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嘴角的笑也愈来愈苦:“你不要记恨思衔,她也是个苦命的人,这一切说到底是我的错。弋娘是她的身份,那一夜,是我占了她的。一见到你,我便没了理智,这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不要恨我。如果有一天……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求你……留她一命……她……只是太寂寞,太无助了……”
手上的温度消逝,夜惹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心头一紧,他本能地想唤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心急如焚,他咬了牙,抱着泣血的决心,终是冲破了阻碍,却为时已晚。
“静鸢——”
抱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夜惹尘哭得像个孩子,着了疯病般地嘶吼着,嘴里喃喃唤着的都是她的名字。苏静鸢的眼皮重极了,几番挣扎都睁不开,所幸作了罢,抬手想再抚了抚他的脸颊,生命却在此时走到了终点,她的生命之火终是熄灭了,带着她未完的心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这个害她一辈子的男人。
当时夜歆岚进殿的时候见到的正是那样的他,没有理智,没有意识,两眼充血,面目可怖。可不就是自己造的孽吗?
夜惹尘恨自己的自以为是。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
那个雨夜,他与她琴瑟和鸣,后来向心又称在坤定宫外听到了《长相思》的曲音,他也不是毫不怀疑,只是一直在说服自己,一直在逃避现实,一直不愿承认罢了。总想着先解决了宫里的事情,等到一切稳定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了他自然会和她说明白,但没想到时间不待,一转眼他便永远失去她了。
如今,弋娘死了,苏静鸢也死了,这世间,再无人能与他一起奏响那曲绝唱了。
夜惹尘嘴角溢出了苦涩,轻轻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上面的娟秀字迹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夜惹尘的眸色忽得明亮起来,只见他猛得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汩汩流出,他便以血为墨,书了这样八个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斯人已逝,余我独憔悴……
眼泪缓缓滑落,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别的人落泪。也许,他是真的爱上她了,只是明白得太晚,为此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了……
泪是苦涩的,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涟漪,只是从此再无人站在远处对他浅笑吟吟了。
他将手搭在她的灵柩上,闭着眼,就像从前她还在的时候那样,悄悄对她说道:“我就是个傻瓜,看不懂你对我的守护,白白负了你。我知道萧氏和思衔算计你,又怕你心里过意不去,就悄悄罚了她们,但没想到害了你。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我没能好好珍惜你,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你安心去罢,对于思衔我听你的,我不会赐死她,但她想要害你,我也一定不会饶过她。听说……忘川很冷,你快些走罢,下一辈子寻个平常人家,千万不要再入这红墙,在这里,红颜注定了薄命。还有……希望下辈子你不会再遇到我。我爱你,所以不能害你……”
宫外传来阵阵嘈杂,夜惹尘猛得睁开眼,眸底的光芒一凛,将那纸小心地收入怀中,拂袖离开了乾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