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处处萦绕着幽香,夜惊寒推门进来,眉眼冷厉。忘棽不知在想些什么,被她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接她手上的东西。夜惊寒没看她,手攥得紧紧的,忘棽见状便问道:“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
夜惊寒猛得松了手,冷冷走过她的身边,卷起一阵风霜。
忘棽转头去看她,眼底微恙,隐隐猜到了什么,也不再多问,将她的衣物收拾好后便离开了。夜惊寒始终背向着这边,听到关门声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缓步踱到窗边,她呆呆趴在那里,望着外面四季变换的景色,心渐渐沉寂了下来。时隔多年,再见面,心还是无法平静啊,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终于要将她逼疯了。
风吹来,冷得彻骨,卷起她的墨发遮掩容颜,她本想抬手去捋,但想了想还是作了罢,任由它裹挟着自己的忧伤,飞出围墙,飞向了碧苍。梅花摇红,于风中傲然睥睨,待到旅人路过,撒下一树幽香。
夜惹尘抬头看着这鲜红胜血的梅,一笑而过。三年了,整整三年他都不曾来找她,其实也不是不在意,只是觉得亏欠,不敢面对罢了。江山美人,他究竟只能护住一个。
跨进院门,他望着她房间的方向,顿住了脚步。
“陛下可是来见惊寒娘子?”
夜惹尘受惊,猛得转过身去,只见道净浅笑着站在他身后。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即刻卸下了戒备,眼底的光芒不复警惕。
“嬷嬷……”
道净闻言浅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糊涂,我是崇华寺道净。”
“那不过是个称号,在惹尘的眼里,嬷嬷从来不曾改变,也从来不曾离开。”
道净闻言心头微恙,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眸底的光,终是轻轻点了头,应下了他。
“孩子,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夜惹尘眼底的光闪了闪,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虽明知她问的是什么,却还是不自禁地问了句“什么?”。
道净不答他,只微笑着看着他。夜惹尘终是叹了口气,低下头思量许久,缓缓说出了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那是他永远的伤疤,一触及便会痛彻心扉,那也是他的幻梦,承载所有的美好。虽然醒后将一无所有,但毕竟曾彼此拥有过。
道净静静听着,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夜惹尘提到夜惊寒被贬到这崇华寺里来时她才出声打断他:“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嗯。”
许是回忆太苦,夜惹尘再不愿多说一个字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许久的沉默后,道净这样说道,“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嬷嬷也会劝我放弃吗?”
道净闻言浅浅一笑,目光中满含温柔:“作为一个帝王,我会劝你以江山为重,不应该顾及对惊寒的誓言,因为给她承诺的是太子,不是岺朝的皇帝。但作为夜惹尘,我希望你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你首先是自己。”
夜惹尘低着头,声音也是轻轻的,心底满是挣扎:“但是那样惊寒、长姐、静鸢,甚至帝国的每一个人都会受伤……”
“太阳朝升暮落,紫薇万年不移,该受伤害的人一个也少不了,凭你已经竭尽了全力。所谓人生是如此,帝国是如此,天地亦是如此。没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的。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你又怎么肯定那就是你们的结局了呢?从来没有人能说明白结局是怎么一回事,自然也没人知道怎样的结局才算是好的。所以不要怨你长姐,她也是可怜的人。若是你心底还存着对她哪怕一点点的爱恋,你就该去找她,不管未来如何,至少不要留下遗憾。毕竟……遗憾是永远弥补不了的,死了还要折磨你的灵魂……”
夜惹尘没想到道净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原以为她会极力劝阻他的!看到她眼底的鼓励,夜惹尘忽然红了眼眶。对阿娘的记忆太过久远,他几乎看不清了,但此刻,那种温暖又一次占据了他的灵魂。
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夜惹尘决定不再逃避,毅然转身走进了那个院落。道净看着他,悄悄在袖间攥紧了拳,直到了再看不见才松开。低头看着掌间的纸片,道净自嘲一笑,将它撕成了碎片。
“衾潺,对不起,这一次……我想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还是会惊心动魄啊,一如初见那般,只是时隔多年,有什么在岁月里悄悄改变了?
夜惹尘不知道,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苦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迈开了脚步。该来的终究要来,他不想再逃了。
夜惊寒的脸被岁月雕琢得愈发惊艳了,她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在逆光的方向偏过头来看着他,掀起心底的骇浪惊涛。心头微微摇曳,他柔声说道:“惊寒,近来可好?”
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看见她抬手将碎发别到了耳后,轻声向他说道:“进屋里来罢。”
他失了心神,步步走入温柔陷阱。他并不知道,从前不愿开启的门,如今成了他们永跨不过的屏障。几番阴差阳错,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对面而座,两个曾经说过要厮守一生、两不相负的人儿,相视无言。夜惊寒拿起桌上的清茶小酌了一口,轻叹了句“好苦”。抬起眼眸平静地望着他,她将手中的茶缓缓递了过来。夜惹尘愣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但就在他将要接住的时候,夜惊寒却放开了那茶杯。
茶水倾泻而出溅落在桌上,流动凝聚,最后都映在夜惹尘的长衫上。他呆呆地握着被茶水弄脏的衣角,思绪却怎么也归不到心里。他感觉自己处在一团迷雾里,四下只他一人,没人来救他,他被流云划伤,失血而亡。
夜惊寒淡淡起身走到柜前,又从中取出了另一个白玉瓷杯,重新沏了茶,双手端着,递给了夜惹尘。
夜惹尘抬起眼来看她,却看不透她眼底的神色。淡淡一笑,他抬手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你不怕我投毒吗?”
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夜惹尘又笑了,那笑中,含着致命的温柔。将空杯轻轻搁在桌上,他不答反问道:“你会吗?”
夜惊寒一时语塞,没有说话。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好似有万斤的重量,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甚至不能克制自己身子的颤抖,只得轻轻闭上眼,将指甲深嵌进肉里,寄希望于以此来疏解灵魂的苦痛。
许久后,她沉声说道:“夜惹尘,我恨你。”
闻言,他依旧报以一笑,轻轻说道:“我知道。”
心碎成了千片。
夜惊寒像是被触到了痛处,猛得睁开眼,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混蛋!”
“你该恨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向我解释,哪怕是骗我的我也会接受,可为什么你这样绝情,难道连同我说话也已经让你觉得恶心了吗?”
多少年的怨恨顷刻喷薄,夜惊寒不争气地落下了泪。
一点殷红顺着嘴角缓缓流出,夜惹尘笑出了惨淡:“其实我是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能做到真正的无情,恨自己伤了你。但静鸢是无辜的,她被我连累,本不该卷入这场阴谋。”
剧烈的腹痛袭来,生生打断了他的话,只见他脸色一变,猛得吐了一口血。心上似有万把刀在割,他痛苦地扑在地上,蜷起了身子。
夜惊寒的眼里流出深深的悲伤,但她没有蹲下身子,反从柜中取出了一把刀,缓缓走向了夜惹尘。其实她心里并不如想象的畅快,反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夜惹尘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在茫茫的黑暗里,他被一只手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惊寒站在那里,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满眼的冷漠。心,痛到了麻木,冷漠双眼下掩饰的无非是压不住的苦痛。曾经的爱人正遭受着刻骨剜心的折磨,她又怎会好受?
“夜惹尘,你给我记着,夜惊寒已经死了,现在你面前的,是冷念存。”
缓缓举起手里的刀,她的眼底有什么轰然炸开了,光影划过,刀飞到远处,而她也再不能克制自己的感情,猛得跪到地上,一把将他的身子拥入了怀中。
她最终还是败给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