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二年,岺朝皇帝夜惹尘突发重病卧床不起,由昭宁长公主夜衾潺代其受鞭挞之刑。
崇华寺,夜惊寒禅房。
自天德末年被送来时起算,夜惊寒已在这帝京角落被人遗忘了整整三年。三年的时间,太多的东西在改变,这其中,也包括曾经为之殒身不恤的爱情。当初的她不可一世,如今依旧美艳,只是锋芒不再,锐气内敛,成了岁月的风景线。
缓缓将水注入茶盏,氤氲热气平添几分扑朔迷离,连同她眼底的神色也变得不真切了。对面,一身精致宫装的思衔静静站定。
“我不会再与你合作,也劝你莫要枉费心机了。”
“为什么不呢?我们爱着同一个人,也恨着同一个人,不是吗?”
夜惊寒轻轻闭上了眼:“我已经放下了。”
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思衔说道:“哦,是吗?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
“你少管我的事。”
“呵,娘子何必生气。”思衔收敛了眼底的神色,“我来只是为了告诉娘子一些事情,一些我认为娘子应该知道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
“我劝娘子话莫说得太早,不妨先看看这是何物。”
说着,思衔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夜惊寒瞥见那是一块玉的碎片。虽然它已面目全非,但只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残骸出自一对鸳鸯的翅羽。
一阵天旋地转,夜惊寒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思,故作镇定地去拿茶杯,思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手的微微颤抖。
一声轻笑,思衔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个玉瓶,轻轻将它搁在了桌上:“娘子是个明白人,这是一瓶琼脂玉液,我将它交予你,至于用或不用、怎么用,那便是娘子自己的事情了。”
夜惊寒偏过头看着那玉瓶,再抬眼看看思衔,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她的话她一句不漏地听了,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和旁的东西打架,就是凑不到一块儿,也记不下来。
呆呆地伸手将瓶儿接下,夜惊寒仔细看着,嘴角却不自觉溢起苦涩。思衔浅浅一笑,挽起她的手,将那碎玉搁在了她的掌心。
她又呆看了那玉很长时间。
思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没有在意,满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曾经的事情——三年前的某个黄昏,她的心上人曾拿着此鸳鸯佩对她许下了母仪天下的誓言。三年后的今天,他君临天下,她却围困佛前。曾经的海誓山盟顷刻破灭,真真可笑!
把玩着手里的玉瓶,夜惊寒不禁感慨,这玉本是世间最纯粹干净的东西,腹中却盛着最污浊狠辣的毒药,世人竟还美其名曰“琼脂玉液”,岂不荒唐?
“听说,这种毒药入口极鲜美,堪比人间绝味,叫人欲死欲生,只是短暂的欢愉后便是生不如死的折磨,若是……死前品到这般滋味,也许是幸运的。烈火焚身、万蚁噬心,却不会一息毙命,呵呵,真真刻毒,夜惹尘,果然是你。”
下意识攥紧拳头,夜惊寒盯着手里的玉瓶,眼底渐渐生出阴暗。这一次,她决不罢休!
这是一个悲伤的日子。
今天,岺朝的昭宁长公主夜衾潺将在帝京金锁台公开接受鞭笞之刑。
所谓金锁台,其实不过是菜口一处铁铸的高台,台面凹凸不平,犯人跪在上面受刑,膝部便会遭到重创。
现在,外面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巳时,夜衾潺于交和殿更衣罢,未经乾平宫,直接出了太和门。一身素衣,未点红妆,她坚毅的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太和门外,囚车静静等待着。夜衾潺没有丝毫的停顿,直接登上了囚车。在她的身后,夜歆岚哭红了眼,竟晕倒在了夜悄怀中,夜衾潺回头来看,眼底不掩心疼。
夜悄也是含着泪的,只是这次她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夜衾潺了。从小她便陪着她,做什么都陪着,渐渐她们都长大了,情深似姊妹,她尊敬她,因而尊重她的所有选择,无关对错。
夜衾潺的眼底只余平静,平静地走上囚车,平静地命令侍卫锁门。她素来待下宽容,因而车边的侍卫也是红了眼眶,拿着锁,却迟迟不愿动手。
“动手!”
夜衾潺提高了声音,冷冷地命令道。侍卫无奈,只得听从指示上车来锁门,但奈何手都是颤抖的,几次下来愣是没有成功。
明煖一直静静站在一旁,到了这个时候再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抬手夺过那侍卫手里的锁,只听得“咔嚓”一声,夜衾潺的囚车便上了锁。
夜衾潺见状浅浅一笑,缓缓低下眉,轻轻说了声“谢谢”。明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莫名的情思。突然,他捉住了她的手,从袖间取出一片叶放在了她的掌心。
“等下行刑的时候,若是实在受不了了,就将这个含在舌下,多少可以缓解你的痛苦。”
夜衾潺垂眉看着掌心那点绿色,淡淡笑了。不再言谢,她握住了拳,向明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罢,我不想叫你们看见我那般样子。”
“好。”
明煖眼底闪着光,缓缓退了下来。囚车开动,一行人站在太和门下,渐渐看不见那个高傲而孤独的女子了。
夜衾潺回过头去,见那些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儿已然目不可及,嘴角才悄然露出一抹苦笑,转身轻闭上了眼。指间,一点绿光闪过,在囚车“咕咕”的车轮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宫威严的高墙内,夜惹尘躺在床上,眉头紧锁,显然很痛苦。他一直在做梦,梦里他下了一道屠杀令,全国的百姓都来反抗他,他们挂起“均权”的旗帜,集结成几股势力直逼皇宫而来,他坐在四面空荡荡的皇位上,脚下的大臣一哄而散,他看着手边闪着寒光的剑,笑得凄惨。
缓缓起身,拔过剑,他一步步走下阶,面对着万马千军,他亦不曾退缩。这是皇家的尊严,也是他最后的固执。挥动着手里的剑,眼睛里溅了血,他看见夜衾潺倒在了自己的脚下。
弃了剑,他跪在她的身边,指间悄悄溜走了她的温度,他看见她从未笑得这般灿烂。她用她的死,成全了他和整个帝国。
她的手从颊边滑落,他最终也没能握住,脸上热乎乎的,他知道这点朱砂是怎么也褪不去了的……
猛然惊醒,身子异常沉重,过了许久,他意识到这不过是场梦,如今梦醒了,梦里的一切自然就不复存在了,但那真实的感觉是错不了的,夜惹尘下意识地寻找夜衾潺的踪影,但四下垂着厚厚的帘子,他什么也看不清。
心里好似压着一块大石,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狠下心一咬牙,他吐出了一口血,终究是能动弹了。眼底闪过一点精光,他狠狠擦去了嘴角的血,拿过手边的素衣便冲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