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当真信我,还是……做戏给她们看?”
四下无人时,苏静鸢这样问道。
夜惹尘心里闪过无奈,停下脚步将她的身子扶正,四目相对,只听得他柔声说道:“她们有什么资格叫我费心做戏?你是我的皇后,就算天下人皆疑你,我也一样会信你。”
看着眼前人闪闪发着光的星眸,苏静鸢不禁湿了眼眶,抬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命运总算对她不太苛刻,如今,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鼻间萦绕着她发上的幽香,夜惹尘莞尔一笑,反手搂住了她。
这么些年了,他抛不下江山,却渐渐忘了记忆中的那个她。曾说过要长相厮守,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抱歉”了,虽心中诸般不忍,但他必须承认,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当然也不会宽恕他们曾经奉为信仰的——爱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次下毒的事情早已销声匿迹,就连思衔本人也不愿再提及。背后的主谋是谁如今已不再重要,那真相掩盖的,不过是阴谋。
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不管前朝是谁统治,中宫主位又是何人,红墙宫闱中总免不了争斗,任凭再圣明的君主也无可奈何。谁也逃不了。
夜惹尘的后宫亦如是。
天气愈来愈冷,苏静鸢不知为何想起了秋宝林。
“她也是个可怜人,从前的日子虽光怪陆离、红尘不定,但终究是自由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怎的突然提到她?”
苏静鸢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恍然想起来了。那些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竟有些记不真切了呢。”
苏静鸢低下头自嘲一笑,夜惹尘看着她,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发,柔声说道:“可是想劝我去看看她?”
“嗯。”
“也好,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宝林,入了冬风鸣殿不免寒冷,是该给她添置些越冬的物件了。”
苏静鸢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夜惹尘唤过知意取来银裘,亲自替她披上,又挽起她的手,向着风鸣殿的方向去了。
这里较之于苏静鸢先前来时更为阴冷,不知是否是因为入了冬的缘故。夜惹尘揽着苏静鸢慢慢向里面走着,苏静鸢却忌惮着上次的事情,有些踌躇不敢前。
见她脸色确实难看,夜惹尘也不敢勉强,唤来卢充仪陪着她坐在外殿,只自己走了进去。
殿内有些昏暗,夜惹尘慢慢走着,不觉感到了压抑。转过外间,他听见了女子的轻笑,一下子警惕起来。小心地挪动着步子,却见一个人影从前面闪过。
“谁!”
“嘻嘻。”
殿内忽然点起烛火,夜惹尘忙遮住眼睛,隐约间看见一个女子着一袭白衣,正静静坐在床边,双脚交叠,姿态慵懒。
夜惹尘决定静观其变,便没再往前,只静静站在原地。眼角渐渐适应了光线,夜惹尘看清那女子是秋宝林。
她浅浅笑着,那笑容叫人不寒而栗。她曾是妓子,心里知道怎样勾人心魄,便将肩上的衣物轻轻拉下,用充满魅惑的语气轻轻唤道:“陛下。”
夜惹尘没有应她,她也不恼,素手轻轻一挥,扬起的风掀开桌上的白纱,露出了下面残破的琴。
朝鸣!
只是已经断成了两截。
一瞬间,夜惹尘脑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这琴怎会在你这里?”
“想知道吗?”秋宝林妩媚一笑,向夜惹尘勾了勾手指。见这场景夜惹尘只觉得无比恶心,猛得抬起手,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根本弹不了这琴。”
“是啊,我当然弹不了,花满楼弋娘才可以。但她现在人在哪里?在宫里吗?在你身边吗?怕是连陛下你也不知道罢。你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甚至可以牺牲别人的幸福?!”秋宝林说着坐直了身子,显然情绪已失去了控制,“你是帝王,又怎么知道宫里的夜到底有多黑。那么冷,那么长,只要一闭上眼,脑中就全是你曾给过的承诺。多希望这样的梦永远不要醒,如果可以,我情愿死在梦中,但那又怎么可能呢,一觉醒来,身边总是空荡荡的。陛下你知道那种绝望吗?就像是深渊里的怪手,每当我要逃出黑暗时,它就冷不防地从哪个角落里伸出来。我永远也逃不掉的……”
秋宝林流着泪,一步步走到夜惹尘的面前,伸出手想捧住他的脸,却又战战兢兢地收回,唯恐点破了这美丽的泡沫。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仰天发出一声长笑,秋宝林不知何时手里握上了一把尖刀,忽向着他的脖子挥了过来。夜惹尘心下一惊,忙向旁边避开,躲过了她的刀,却露出了腰间的玉佩。秋宝林见状一把揪住,生生拽了下来。
只听绳子断裂发出一声轻响,秋宝林一个转身抽离了身子,拿着那块玉佩仔细地端详着。夜惹尘顿时慌了,下意识伸手来夺,却被她避开了。见强取不成,夜惹尘忙出声安慰,希望她将玉佩还给自己。
秋宝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忽然笑了。她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了。
“夜惹尘啊,真想杀了你挖出心来,看看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苏静鸢倾尽全力也没能打动你,原来根结在这里啊!既然这样放不下她,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帮帮你罢!”
说罢也不等夜惹尘反应,她将那玉佩举过了头顶,当着夜惹尘的面,将它砸得粉碎。
“不——”
满地晶莹。
殿外的苏静鸢和卢充仪也闻声来到了里面,见这满地的狼藉,苏静鸢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想扶起夜惹尘,但只是碰到了他的肩,却像是被烫了一般猛得缩了回来。
他在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绝望,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夜惹尘终于站了起来,说出的话却叫苏静鸢一阵心惊:“把这贱人拖出去,凌迟处死!”
“陛下……”
“你给我住嘴!”
委屈一瞬间冲上心头,苏静鸢不争气地落了泪。但她知道自己是皇后,这个时候,所有的个人情感都是最无用的。
深深吸了口气,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沉声说道:“陛下,凌迟乃先祖明令废止的刑罚,况且秋宝林是你的妃子,现下又得了失心症,虽有罪,但请陛下网开一面……”
“她不配。”
不等她说完,夜惹尘便冷冷地打断了她,瞥了眼一脸轻蔑的秋宝林,眼底竟涌起几分刻毒,转身离去了。
秋宝林看着他走出殿门,轻轻一笑,走上阶去取来了朝鸣。
苏静鸢心中一惊,目光死死锁在那琴上,不自觉便走上前去,伸手想抚摸琴身。朝鸣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竟发出了低低的呜鸣。苏静鸢瞬时流下了泪,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不知在说什么。
秋宝林看着她,眼底渐渐闪过一丝明了。既然一切皆因朝鸣而起,那也理应由它结束。
秋宝林嘴角扯出苦涩,轻轻捻起那断了的琴弦,细细端详,指尖微颤,琴弦划过,血洒碧空。决绝而无奈的血自创口喷薄而出,她的身子似秋日枯败的叶,颤巍巍得没了声息。
苏静鸢茫然地抬起头,那血便溅在她的额上,落成了永远的朱砂。她一步步挪到她的身边,从上面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她看见了释然。
恍然地,苏静鸢感觉身子轻了,周围的景物也淡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从她眼前跃出宫墙,飞向了碧落黄泉。
她死了。
爱恨纠缠一世,她终是在死前,原谅了那个误了她一生的男子。她的年岁,终是被她害了……
抬手拢上她的眼,苏静鸢木然地起身,最后看了眼她的尸体,一步步,一步步走向了外面。风鸣殿的门槛异常得高,她竟怎么也踏不过去,几番尝试,终于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泪,从指间缓缓划出,滴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崇二年冬,秋宝林,薨。
不知什么原因,秋宝林死后不久,夜惹尘竟下令将其当众鞭尸,并挫骨扬灰,一时间,民间议论纷纷。夜衾潺自然也听说了,但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也无事无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