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二年初冬,无雪。
董淑妃晋封贵妃,合宫嫔妃都到了坤定宫贺喜,思衔却没有去。冬天的帝京城总是昏沉沉的,不到暮时天便黑了下来。
今天太医署是明煖轮值。
殿门轻启,一身风雪的思衔走了进来。明煖上前行礼,思衔受了,冷冷地问道:“我知道你的医术,有什么好法儿可以替我换脸,快些说来。”
闻言明煖扯了扯嘴角,自己起身,淡淡说道:“法子我倒是有,就看才人愿意拿什么与我交换。”
“你要什么?”
思衔皱了皱眉,问道。
明煖依旧是浅浅一笑,缓缓开口道:“你的命。”
闻言思衔脸色一变,瞬间勃然大怒:“你耍我!”
“是不是耍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着明煖嘴角的笑意,思衔忽然缩了缩脖子。那是魔鬼的笑,会将人拉入地狱。
“我与你换。”
明煖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躺到床上,又从柜中取出了一个针包,在桌上摊平,从中取出一根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背着她说道:“一旦换脸成功,你原本的脸将永远失去。为爱换脸,爱常驻,命余三载,爱不在,命不存,你将遭受万蚁噬心之苦,并在这种折磨中悲惨死去。如此,你可还愿意?”
“我不信命。”
闻言明煖浅浅一笑,转过了身。银针闪着熠熠光辉,刺入皮肉不见血,思衔渐渐感到睡意袭来,几番较量下还是沉沉睡去了。
醒来时外面的天已全然黑了,明煖说并没有下雪。思衔感觉脸上像火烧一样痛不可耐,便下床走到铜镜前,在镜中却看不见自己的脸。
“啊——”
她摔碎了铜镜,气势汹汹地找到明煖质问。明煖并不反驳她,待到她喘气的间隙才缓缓开口:“换脸成功了,现在你是岺朝最美的女子。只是你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样子,这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当初为何不说?!”
“说了你就不换了么?”
思衔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去看地上的铜镜,俯下身,拾起一片,里面依旧照不出自己的样子:“不,我要换,只要能压过苏静鸢,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看着她逐渐狰狞的嘴脸,明煖诡异一笑,掌心一点惊红一闪而没。人类啊,就是这样贪婪,不过对于他这样的魂灵而言,需要的,正是这种贪婪。
想着明煖不自觉舔了舔嘴唇,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罪恶在虚假的皮相下悄然滋长,云波诡谲的后宫中正酝酿着一场席卷帝国的风暴,当它爆发时,势必会吹倒巍巍大厦。
这天,夜惹尘来了思衔宫中。
“陛下怎会来妾这里?”一边沏茶,思衔一边问着。
夜惹尘接过她递上来的茶,浅浅一笑,打趣道:“怎的,不许?”
“怎会。”
思衔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喝了口茶,夜惹尘忽然说道:“今天难得天气好,可愿与我去探梅园赏梅?”
思衔点了点头,吩咐婢子取来裘衣,夜惹尘揽着她去往了探梅园的方向。今年的梅花开得很艳,但夜惹尘似乎只喜白梅,思衔即便再喜欢红梅,也只得作罢了。
白梅不及红梅妖艳,在雪中似乎不起眼,所幸今年没有下雪。夜惹尘边走边说着话,似乎兴致颇高。向心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并无意打搅他们。
走到一处,夜惹尘唤向心取出了素绢,执笔在上面写了什么,又亲手悬在了枝头。思衔不解,上前去看,只见那上面写着:“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陛下这时何意?”
夜惹尘不答她,只是看着那素绢浅浅笑着,而后说道:“走罢。”
不知为何,思衔总觉着心头微恙,又转过头去看那悬着的素绢,却说不出缘由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甩开了脑中纷乱的思绪,跟上了夜惹尘的脚步。
苏静鸢难得出来,只知意伴着,来到了探梅园。苏静鸢并不看红梅,一进门直奔白梅而去。知意不明白,只记得自小苏静鸢便是如此,旁人称赞红梅刚烈,她却沉默不语,默默折了一枝白梅回房,插在瓶中可以反复观赏多日,直到了白梅凋谢方才罢休。
她曾问过她缘由,但苏静鸢对于这类不理解自己的事情一向是不做解释的,因而到了现在知意仍不明白。
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天色渐渐暗了,知意便催促着苏静鸢回宫。苏静鸢不愿为难她,点了点头,却在转身时瞥见了枝头的那片素绢。
轻轻取下,她读着上面的诗句,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但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笔墨,眼神又黯淡了。
知意心细,看见了梅树后似乎有什么。捡起来一看,不知是谁遗失在此的墨笔,上面的墨迹依稀,看来是方才使用过。
苏静鸢见状了然一笑,取过素绢,执笔在下面写道:“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知意在旁边看着,不禁又问这是何意。苏静鸢依旧不答,只将笔放回了原处,而后将素绢悬回了枝头。
“走罢。”
知意应了,却久久站在原地,看着那素绢,她隐隐想到了一些什么。
但愿真的是他。
夜衾潺从夜若怀走后就回了长公主府,这年也极少来宫里,眼看着又是一年,她便与夜惹尘商量着在宫里摆了宴,合宫嫔妃无一不至。
席间其乐融融,夜衾潺也饮了酒,两颊微红,往日的威严倒是减了不少。夜惹尘坐在她身边,并未喝酒,脸上一直挂着浅笑。董贵妃见他不止一次满目柔情地盯着苏静鸢,等到苏静鸢转过头时却又慌乱地转开目光,心里不禁替苏静鸢高兴。
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她也没怎么喝酒,但另一边的思衔却是一杯接着一杯,像是在与什么人赌气一般。
夜悄从旁边入席,俯在夜衾潺耳边说了什么,夜衾潺即刻沉了脸色,向夜惹尘说明了情况后便离席了。苏静鸢见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却不愿问夜惹尘发生了什么,只得低下头看着碗里的东西。
夜惹尘注意到她的焦虑,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苏静鸢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他向她轻点了头,安抚她莫要担心。
苏静鸢见状也点了点头,眼底褪去了焦虑。
这一切都被思衔看在眼底,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眼底露出一点刻毒。嗓中涌起腥甜,她忙侧身去掩,只见掌心中已然见了血。她想起了明煖说的话,并没有声张,只是悄悄擦去痕迹,又转回身来若无其事地饮尽了杯中酒。
苏静鸢底子差,平日里不太饮酒,今天她不愿扫了众人的兴,连着饮了几杯,两颊飞红,眼看着就醉了。夜惹尘见她的身子晃得厉害,忙抬手去扶,她却直接倒在了他怀里。
逆着光,苏静鸢看着他的侧脸,心头溢满爱恋,不自觉就抬手想去摸他的脸,夜惹尘觉着这样不合礼节,忙捉住了她的手,向一旁的董贵妃交代了几句,便揽着苏静鸢离了席。
“哇——”
夜惹尘正起身,那边的思衔忽然吐了,污秽物沾得满地都是,她身边的嫔妃介于夜惹尘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厌弃地坐到了其他地方。
思衔红着脸,仍伸手去拿酒杯,倒酒的时候手抖得厉害,酒洒了满桌,而后她摇摇晃晃地拿着酒杯走到夜惹尘面前,递了过去。
夜惹尘一面护着苏静鸢,一面向她冷冷喝道:“你作甚?!”
思衔并不答他,目光看向了苏静鸢,夜惹尘心头一惊,但不及他阻止,思衔已一把拉过了苏静鸢,将杯中的酒直灌入了她的口中!
苏静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醒了酒,下意识惊叫挣扎,紧接着就听见身边“轰”的一声巨响,身子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看着怀中人惊魂未定的神色,夜惹尘眼底闪过心疼,摸了摸她的脸,很烫。向外面唤了向心,夜惹尘冷冷说道:“艳才人酒后失态,自今日起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永世不出。”
地上的思衔酒尚未醒,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已不是夜惹尘的嫔妃了,只举着酒杯撒欢。夜惹尘居高临下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不屑地发出一声冷哼,护着苏静鸢便离开了。
耳边尽是唏嘘声和嘲笑声,思衔趁着翻身的间隙,眼底闪过狠厉。暗暗攥紧拳头,嗓中忽冲出一口逆血,只听得董贵妃大喊了一声什么,她便再没了意识。
董贵妃心头,是满满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