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天崇二年的秋天。
天气渐凉,苏静鸢的身子虽慢慢好了,但毕竟生过几场大病,终究免不了一番折腾。这天她正倚在窗边看院里的景色时,知意将药端了上来。虽说这药她也喝了许久了,但一想到那滋味,她总不住地皱眉。
夜惹尘从侧门走进殿内,正巧看见了这一幕。看着她紧锁的眉,夜惹尘低下头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酥糖。
递上去时,苏静鸢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他。夜惹尘脸上的笑温柔似水,轻轻握住她的手,将酥糖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苏静鸢脸上飞起红霞,此时也醒了神来,正要起身给他行礼,却被夜惹尘托住了。坐到桌边,她轻轻低下头去,将酥糖放到了嘴里。
软软甜甜的滋味溢满整个嘴巴,她的心亦是暖暖的。
夜惹尘在她对面落座,正端着茶杯看着窗外,眉宇间一如往日的平静。那份平静叫她心安,也叫她痴狂。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早已褪去了芳华,没有春的姹紫嫣红,没有夏的幽香袅袅,对于苏静鸢来说,确是显得萧瑟了。这般景致叫她生出了几分伤春悲秋之意。
“花都开败了……”说着她黯了神色,默默低下了头。
闻言夜惹尘浅浅一笑,看着枯败世界里偶得的一处芬芳,将茶杯放到嘴边,轻轻说道:“何必在意这些?花败了,明年还会再开。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呢,总执着这些岂不疲累?”
苏静鸢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有些话她不愿说,但他却知道。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苏静鸢想起了消失的朝鸣,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朝鸣是上古的灵琴,琴身虽毁,但识得的人终究识得,如今她却寻它不见,只怕为有心之人利用了。
夜惹尘见她陷入了沉默,疲惫一笑,眼底却掩不住柔情。他放不下夜惊寒,因为他们之间有过承诺,但他亦非铁石心肠,她的谦恭和温存他并非感觉不到,只是不敢爱太深,怕伤着她。可他不知道,爱已经开始了,就没有休止的一天,直到死亡,这其中常伴左右的,就是伤害。
夜惊寒出现在了对的时空仍不得善终,况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候呢?他的心里早已住进了另一个人,心又那样小,小到只够容纳她一人,对她,他甚至不敢说抱歉。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
她,终究不是他的她。
陪着坐了一会子,夜惹尘简单嘱咐了知意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在长廊上他遇到了思衔。她目光中满是哀怨,看得夜惹尘一阵恼火,快步走下长廊,不愿与她说话。
思衔没有追他,只是从身后拿出一架残琴,狠狠向他掷了过来。夜惹尘转身接住了,眼底的不耐烦在目光触到琴身的那一瞬土崩瓦解了。
思衔缓缓走下阶来,边走边说道:“陛下精通音律,可知道‘朝鸣’的故事?”
“自然。”
思衔闻言仰天笑了,闭上眼,眼角挂着一点晶莹:“陛下可还记得我们的孩子?那时候我抱着他小小的、冰冷的尸体坐在华虚殿的地上,看着外面的月辉换日、斗转星移,已然记不住时日了。朝鸣就在我手边,那几日宫里的婢子说,时常在无人的夜半听到阵阵凤凰的悲鸣。后来,朝鸣就断了。”
夜惹尘想要说什么,思衔忽扑了上来,俯在他身上,眼中尽显哀怨:“我从没想过要你承诺什么,但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对我视而不见,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我心中的皇宫,绝不该是这样的。”
“你后悔了吗?后悔嫁到皇宫,后悔成为我的嫔妃?”
思衔没有说话,夜惹尘推开她转过了身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还你自由身,你还回你原来的地方去,找个平凡人,过你想过的日子。”
“哈哈哈!”思衔听到这话笑得不能自已,声音里满是戏谑,“原来的地方?怎的,陛下是觉得我不配享受宫里的荣华?”
夜惹尘蹙起了眉,扫了她一眼,冷冷地喝道:“你愿意这样以为也罢,日后我不会再踏进华虚殿一步,你若是想明白了,可以与我说。”
“呵,你都不愿再见我,我何苦与你说!”
思衔歇斯底里地吼着,手滑到膝下,紧紧抱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夜惹尘静静看着她,眼底渐渐有了倦意,便撇下她顾自己离开了。
思衔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底再没有半点哀伤,那里面涌动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拾起夜惹尘弃在地上的朝鸣,思衔仔细擦过每一根琴弦,嘴角扯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转身看着坤定宫的方向,思衔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入了朝鸣琴中。当然她不能毁了这架琴,只是这是苏静鸢的东西,多少可以解解心上的恨意。
偌大的宫殿,分外清冷,日月流转,天渐渐暗了下来。
向心靠在坤定宫冰冷的墙上,满腹心事。忽殿门轻启,知意走了出来。看见他,她又折了回去,不久便拿了一件披风出了来。
向心见她向自己走来,忙正了正身,向知意行了个礼。知意亦还了礼,将披风交给了他。
“夜里冷,将军仔细着凉。”
“谢谢。”
后来便没了声音,两人各自站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知意不敢看向心,便靠在墙上,手不安地来回绞着。向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也觉得过意不去,却也不知该如何缓解气氛。
“殿下……最近好吗?”
“嗯,只是入秋了不免又要折腾。”
“陛下这几日也歇得很迟,边关不太平,正想着要太平公主回去呢。”
“嗯。”
知意回的话都很简单,向心也不知该说什么,眼见着又要陷入沉默了,这时忽传来一阵琴声。
那调子很熟悉,向心略一思考,脑中却轰然炸响一个惊雷。
《长相思》!
知意闭着眼欣赏着,并没有注意到向心的异常,哀婉的琴音也掩饰了向心声音的颤抖:“此曲可是《长相思》?”
“是的,殿下似乎颇欢喜这首曲子,常拿来弹,只是我不懂琴,又觉得这曲子太过忧伤,所以不爱听罢了。”
是呢,谁人不欢喜快乐,只有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感伤沉郁罢。不,也许他们谁也没有从泥沼中挣扎出来,至今仍深深陷在里面呢!
向心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忙向知意道了别,快步向着素心殿的方向走去了。
在他的身后,知意缓缓睁开眼,里面却闪着痛苦。转头看了眼屋内,知意抬手拭了拭眼角本就不存在的泪,走了进去。
苏静鸢背向这边坐着,并没有看见她进来,依旧忘情地弹着,直到一曲终了,她才幽幽叹了口气。
“殿下莫恼我,只是你如今这样痛苦,为何不与陛下说明呢?告诉他,你才是弋娘,我相信陛下一定会相信你的。”
“呵。”苏静鸢嘴角扯出苦涩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想因为‘弋娘’的身份叫他受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阿郎娘子要是知道你这样……”
“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殿下!”
“够了!”苏静鸢冷冷喝道,拿过桌上的琴谱递给了她,“将这个埋到桃花树下去,仔细莫叫旁人看见了。”
“我不去。”
知意仍赌着气,倒是真的不去接她手上的琴谱,直接摔了门出去了。苏静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浅浅一笑。
将手里的谱子放在桌上,她一点点抚摸着,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