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惹尘倚在步辇上,闭着眼,手扶额头,心里有些不安。向心走在一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明白夜惹尘的心事呢,只是有些事情,是旁人无法介入的,就像爱情,就像亲情。而这些事情,只能是夜惹尘自己想法儿去解决,凭谁也帮不了。
不远处靠墙有一抹身影,向心正要喝问,却听夜惹尘轻轻唤了声“静鸢?”。
也不知苏静鸢是否看见了他们,只是夜惹尘唤了她的名字后,她反而沿着宫墙快步跑了起来。
见状向心心下一惊,忙看向了夜惹尘,果见他的脸色阴沉了下去。叫侍卫等在原地,夜惹尘自己下了轿来,只带向心,追着她的脚步便过去了。
苏静鸢是有心躲着夜惹尘的,因为她看见了秋宝林的悲惨结局,想起了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美好,更是因为她毁了他们初见时的朝鸣。她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所以她选择了逃避,逃离他的视线,逃离这纷杂的一切,她没有目的地,只是一路沿着这血红色的宫墙奔逃着。
身后是向心的声音,偶尔也有他的声音,但苏静鸢不想回头,只管自己逃着。宫墙深深,九曲回环,苏静鸢深知自己逃不过他们,便绕着宫殿打圈儿,不知什么时候,她忽看见了一扇落漆的朱门,几乎未经思考便躲了进去,而后关上了门。
只是她逃得太急,并未看见朱门后那抹黑色的身影……
转过墙角,夜惹尘却再没有看见苏静鸢的身影。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宫路,夜惹尘却想转身离开,最终还是被向心拉住了。
他自然知道夜惹尘在回避什么,只是因为前面便是冷宫。冷宫里,关着被废的贵妃萧氏。
但不愿归不愿,夜惹尘终究不能置苏静鸢不顾,只是久久站在冷宫门前,看着宫门上那把生了锈的朱锁,虽极力劝服自己,但心中始终有一个念头在叫嚣。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苏静鸢一定会在这冷宫里……
这宫殿里的房屋似乎并没有人住,也比外面冷上许多,一扇扇幽暗的窗子黑洞洞地朝她开着,叫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脚下的窸窣声却叫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奇怪的是,明明她已经没有再动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有因此停下来。
苏静鸢瞬间感觉所有的血都冲入了脑中,她机械地回过头,正看见一个白影缓缓向着她的方向走来。那白影身上的衣服一丝一缕挂着,隐隐露出来的皮肤上刻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一头黑发披散着,走起路来更像是飘着的。
见状苏静鸢下意识地想尖叫,却不想那白影忽加快了脚步,一把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身体里的空气一丝一丝地抽离,窒息感疯狂袭来,她再握不住自己脖子上的手,现在的她实在是没了气力,最后,连手也耷在了身体两侧。
一股恶臭的空气冲入了身体,苏静鸢艰难地睁开眼,却见自己的身子竟整个悬在空中。而在离她的身体不到一臂的地方,甚至是她现在所倚的这半壁墙上,都布满了绿油油的青苔!
苏静鸢想叫,却惊觉自己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块破布。她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绳子紧紧缚住了。
她徒劳地抽动着身子,忽然感觉自己的头顶上有什么东西踩了下来。她方才看见的那个白影,此时正像跗骨之蛆一般黏在了她的身上。
渐渐地,苏静鸢看清了她的脸。苍白——应该说是死灰——两眼空洞无神,皮肤干裂,头发乱蓬蓬的,更是散发着阵阵恶臭。
萧贵妃!
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苏静鸢与她四眼相对,不同于她眼底的惊慌,萧贵妃的眼底,是可怕的冷静。
手里拿着刀子,她贪婪地看着刀尖上的白光,也不是对苏静鸢说,只是对自己说道:“我从小就喜欢陛下,一直都喜欢,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礼仪教习固然是枯燥无味的,但我知道我日后是非得要进宫来的,为了见他,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没关系,我只是想站到他身边,不管以怎样的身份。
多少次,我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出现,我以为只要他先遇见的是我,那么他现在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人就一定是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以一直欺骗自己,依然可以在宫中傲慢地昂起头来。
这场骗局一直到你出现以前都毫无破绽,我沉浸其中,自欺欺人,竟险些信以为真了。但是你,你却残忍地打破了这一切,那时候我才恍然明白,不管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又或者说是不管我出不出现,其实都无关紧要,即便是你,也依然可以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呵,可悲啊,枉我爱了一辈子,抛却所有尊严,最后换来的,只不过是冷宫一世,孤苦一世,寂寞一世。活该啊,不甘罢了。”
苏静鸢没想到萧贵妃竟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怨念,一时间竟忘了挣扎,只是含着看着她。萧贵妃见状不屑地捏住了她的脸,恶狠狠地说道:“用不着你同情我,你并不比我幸福。空占着后位,你心里也不好受罢?真真是可怜。”
头顶传来夜惹尘焦急的呼唤,苏静鸢心下一惊,发出了呜呜的呼救声。萧贵妃却不慌张,反而露出了一抹诡秘的浅笑,看着她,缓缓握紧了刀子。
苏静鸢无法出声,眼看着那道白光划过头顶,身子却迟迟没有等来下坠的感觉。她试图睁开眼睛,却看见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萧贵妃拿着刀,浅浅笑着,正定睛看着她。见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轻轻偏了偏头,而后,举刀割断了绳子,便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地坠向了井底,过了许久,苏静鸢仍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亲眼目睹生命的消逝,苏静鸢想着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罢。
恍惚间,苏静鸢明白了萧贵妃的无奈。她捆住的哪里是她苏静鸢,不过是最后一缕生还的可能。她不想让她救她,那是怎样深沉的绝望才至于连性命也顾不得了?
真相鲜血淋淋,一层层地剥开,苏静鸢痛苦地闭上眼,心底却怎么也不能够涌起悲伤。
天崇二年春,萧贵妃坠井,薨。
久久看着黑洞洞的井口,苏静鸢的心里升起几多悲哀。古往今来,这口井一直伫立在冷宫之中,见证的黑暗,又何止是这一桩!死在其中的怨灵数不胜数,或是不甘,或是悔恨,如今也都将随风飘散了。
苏静鸢的头昏沉沉的,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身子重极了,苏静鸢只觉着像压了一块巨石。脑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梦,梦里,自己被困在一口阴冷狭窄的井中,一个魔鬼般的女子附在身上,用手里的尖刀一寸寸地划开她的皮肤,而后,她看见了下面阴残残的血肉。
“啊!”
苏静鸢猛得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屋子里静极了,活脱脱是她的囚笼。愈想愈悲伤,她不自觉蜷起了身子,紧紧咬住下唇,无声地落了泪。
她想起了从前的萧贵妃,也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萧贵妃是天德九年入的宫,那时候的苏静鸢,还只是一个素不相干的闺阁少女。其实谁不曾经是一个懵懵懂懂、对爱情充满向往的青葱女子呢,萧氏刚进宫那会儿,想来应也是这个样子的罢,苏静鸢甚至可以看到她穿着新得的襦裙在幽深的宫墙内疾走。
可叹最是无情帝王家,曾经的无知少女在一次次幻想的破灭后,她终是放弃了飞蛾扑火,进而变得冷酷,变得无情,变得杀伐果决,变得狭隘自私。苏静鸢进宫后,在她的眼里,她轻易便得到了她可望不可即的夜惹尘的宠爱,这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万万接受不了的,所以她才处处与她作对,为的,原不过是那点可怜的骄傲。
苏静鸢知道,谁也不想自己是那个样子的,只是这后宫太寂寞,太空虚了,每天伴在身畔的,除了冰冷的墙,就只有木偶一般的宫人。每天活得恣意,也许是少有的几种可以短暂解脱的办法了。当然,谁也不可能永远解脱。
苏静鸢不愤恨,不怨天,只是觉得同情,既是为了萧贵妃,更是为了自己。
寥落金阙宫,宫花寂寞红。一担浮沉事,人道只知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