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江南地区发了洪水，北方却受着旱。没人说得清楚这反常的大雨因何而起，总之它就这样突然出现了，摧毁了农民一年的心血。往年祭天的时辰早已到了，夜惹尘却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未开始，因而百姓都将这次的天灾归结于他不敬上天引起天神震怒，这才降灾于民。
谣言由此充分发酵，不到半月便传遍了整片大陆，当然，宫里也知道了这件事。
夜衾潺大怒，下令彻查，九月祭天的事情也自然提上了日程，只是再不会考虑将仪式放在崇华寺了。
虽说仓促，但好歹没有什么差错，夜惹尘前往天台后，夜衾潺独自一人徘徊在乾平宫前阔大的广场上，风吹衣袂，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夜悄轻轻走近，递上来两封密信。一封来自崇华寺，夜衾潺只简单一阅便弃在了一边，另一封信上的内容却叫她眼前一黑。
身后的夜悄扶住了她，她便将手里的信递给了她。夜悄接过来一看，也是心头一惊——夜歆岚。
“长公主，这……”
夜衾潺闭上了眼，没有应她，只轻轻点了点头。夜悄见她的手紧紧攥着，刚想劝慰，她却一口逆血喷了出来。
夜悄吓了一跳，忙取来绢帕来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夜衾潺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她的眼里射出骇人的光，久久凝视着远方，仰天发出了一声幽长的叹息。
“我只知明煖是受人挑唆，可没想到她也会卷到这件事中来，更没想到，连她也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一点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低下头，夜衾潺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
祭天仪式结束后，夜惹尘回了宫。夜半时分，一辆马车驶入宫中，下来的却不是夜衾潺。
“七公主。”
“皇兄还没睡？”
“陛下在殿内，还未歇息。夜深了，七公主自己小心些，我就不陪同进殿去了。”
“好。”
夜歆岚向向心道了谢，将惜琴留在了殿外，独自一人进了殿去。殿内昏暗，夜惹尘默然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歆岚轻轻走近，在他身旁蹲下，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夜惹尘偏过头来看她，正对上她眼底的温柔，心头顿时融进一片温情。
“夜深了，皇兄早些歇息，莫熬坏了身子。”
夜惹尘宠溺地看着她，柔声说道：“好。长姐睡了吗？”
“睡了。我担心皇兄，所以自己偷溜出来了。”
闻言夜惹尘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谢什么，我们是亲兄妹，理应如此，长姐素日里虽严厉，皇兄这次去祭天，她却是寝食难安，知道皇兄平安回宫，这才睡去。我明白她心里还担心着你，这才连夜赶来，也好叫她安心。”
夜惹尘听着，陷入了沉默。夜歆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没有点破，只默默住了口，守在他身边。
许久后，夜惹尘才沉声问道：“小七，你说我一直以来的固执究竟是对是错，如果是对的，为什么最后我和惊寒谁也没有能得到救赎？那这一定就是错的了，不然为何总有人因此而受伤？”
“其实皇兄心里早有了答案，不是吗？”夜歆岚苦涩一笑，说道，“你与夜惊寒的事情，谁也没有资格妄评对错，包括你们自己。不管你承认与否，这已成为了你的心结，此结不解，你与长姐终难回复平常。我知道其实皇兄心里是记挂长姐的，长姐亦如是。阿娘走得早，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但这些年长姐是怎么对待你的，我却是一清二楚。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就算是小七求你的，皇兄就同长姐好好聊一聊罢。”
不想夜惹尘闻言却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长姐是不会告诉我真相的。就算是阿耶，到了最后也不愿意说，长姐又怎么可能告诉我呢？”
“皇兄你知道吗，阿耶临走前将我叫到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就是在他走后，只要你能和长姐同心同德，这岺朝江山就能世代相传。现在你是皇帝，为了肩上的责任，你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眼看着夜惊寒也十六岁了，再耽搁下去便是要错过出嫁的年纪了，你既给不了她未来，就不要空占着她的思念，叫她空负了青春。”
“十六……小七，你今年也十六岁了罢，看来是时候替你物色夫家了。”
夜歆岚知道夜惹尘这是有意回避她方才的话题，也无心多说什么，其实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当真从命，毕竟也没有欢喜的人，嫁给谁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
“此事由皇兄和长姐做主便是，小七唯命。”
轻轻起身，她向夜惹尘行了礼，默默退下了。该说的她都说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看夜惹尘自己的抉择了。
马车内。
惜琴见夜歆岚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
“公主还在想什么？”
夜歆岚没有看她，而是转头看向了外面，似乎要透过厚厚的车帘看见外面的世界似的。她的叹息丝毫不比来时轻松。
皇兄，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不要放弃自己的幸福。——这是夜歆岚真正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素心殿。
“陛下，歇下罢，明早还要上早朝呢。”
“知道了。”
向心熄了烛火，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夜惹尘却睡不着，他躺在那里，脑中不断回想着这次祭天他所看到的一些事情。
路上满是衣衫褴褛的赶路人，他们从自己的故乡逃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他们走过的路旁，横斜躺着许多尸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饿死的，夜惹尘一路走着，一路看着，直到她的出现。
她静静躺在路边，就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向心将她救起来的时候，夜惹尘看见了她灰色的瞳孔，那里面再不会有光芒跃动。她告诉夜惹尘，洪水吞噬了她的家，她的丈夫，那个说过会保护她一辈子的男子，被洪水卷走了。
那一刻，她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护着她了。逃出来后，她由于怀着孩子走不快，渐渐便被同行的人抛弃了，但她不愿折了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希望。
“只要希望还在，就值得用生命去抗争，我没有什么改天换命的本事，但我愿意相信奇迹，我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没有被灾难染指，在那里，一定有一个人一直为我守候。”
“那……你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划过夜空的时候驱不走黑暗，甚至于连最后的一点微光也因为它的出现而殒没。那是绝望。
夜惹尘心头闪过一点不安。
“我没能保护好他，就差一个月，只一个月他就可以亲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了，可惜就是这一个月，他再也没能睁开眼睛。本想着将他埋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可是我找遍了所有能到达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后来，他的尸体腐败了，发出难闻的味道，我还是抱着。那可是我的孩子啊，我怎能抛下他？”
“后来荒野上来了狼，我逃跑的时候摔下了险坡，那群该死的狼就吃掉了我的孩子。我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活着只是平添痛苦，所以我想到了死。但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苦了一辈子，不想死的时候还这样不堪。我终究没死成，但我的心早死了，活着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有何意义？”
“他们都在骂皇帝，但是我好像一点儿也不恨他。他是我们的皇帝，我想这一切也不是他想看见的，他不过是在这个不好的年纪登上了皇位，又碰到了这样不好的事情罢了。他终究是我们的皇帝。”
她最后还是死了，裹在一条干净的被子里，走的时候脸上带着浅笑。夜惹尘不知道天堂是否真的存在，但若是真的有，这样纯粹的灵魂一定会去那里罢。为了这个，他愿意相信神的存在。
“只要这乱世还在，谁都不会得到救赎。所以，请帮我……斩断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太平……夜惹尘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词，想来阿耶在位的时候心底最深的执念也不过就是它了罢。嘴角扯出一点苦涩，夜惹尘默默闭上了眼。
他也想赌一赌啊，用夜惹尘的骄傲，去赌他对于这个帝国的重要，原以为能无愧于心，到头来却背负了更深的罪孽。现在他终于知道帝王的悲哀了，付出的沉重代价，他怕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了。
“对不起。”
他轻轻念着，也不知是在对谁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