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聪明人,但有时候就是太聪明,眼里才容不下半点伪装。但世事怎能称心如意,越是看得透彻的人,内心就越澄澈,到了最后,困住的不过是自己。”
长公主府庭中,一池莲花开败,入了秋,几只蝶扑在残花上,偶有飞鸟掠过,惊落了花,扰飞了蝶,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夜衾潺静静看着,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心情不错。她的身边是明煖,今日的他未着青衫,一袭白衣倒也自成风流。
“长公主觉得呢?”
夜衾潺闻言暗自垂了眼眸,声音里却掩不下疲倦:“有话便直说,我乏极了,莫要像那些迂腐的老臣般叫我煞费心思。”
明煖淡淡一笑,在阳光下,他的脸竟有几分不真实了:“那你不许恼我。”
“知道了。”夜衾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丝毫不觉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热恋中的少女。
“九月祭天就要开始了,我希望你能同意将这次祭天放在崇华寺。”
“不可能。”夜衾潺没有看向他,只是看着远方,眼睛里闪着光。
“为什么呢?因为夜惊寒?不管怎样,要面对的总逃不了。”明煖看着她,眉眼含笑。
嘴角浮起一点苦涩,夜衾潺轻轻闭上了眼:“在这宫里,怕也只有你明煖敢这样同我说话。”
闻言明煖莞尔一笑,淡淡说道:“总要有人说的。”
“是谁挑唆你的?”
“无人挑唆,我心中自有明镜,何须听从旁人的。”
高高的廊桥落花飘下,夜衾潺看着掌心握不住的美丽,忽然笑了:“告诉她们,我会仔细考虑的。”
再说后宫。
苏静鸢解了禁足,请早安自然是免不了的规矩。萧贵妃的身子也渐渐好了,傲慢却更甚从前,明里暗里地讥讽苏静鸢也不在少数,但每次苏静鸢都只是一笑而过,从不与她计较。
现下又是晨会时间,萧贵妃不出所料又“误”了时辰。
“殿下莫怪,只是妾的身子实在沉重,这才误了时辰。”
“无妨,可有唤太医去宫里瞧过?”
“太医来瞧过了,只说是什么余毒未清一类的,妾也不甚清楚,现下正吃着药,想来不久就会痊愈,还请殿下安心。”
“那再好不过了。”苏静鸢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向萧贵妃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后,开始了今天的晨会。
全程无事,只是最后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一股浓浓的药汤味飘来,殿内的嫔妃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苏静鸢本想示意知意去瞧,但不等她开口,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观那穿着,应是思衔身边的人。
思衔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婢子此举有什么不妥,反是炫耀般地向她招了招手,而后取过她手里的药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
这整个过程苏静鸢始终未发一言。
喝罢药,思衔故作姿态地皱了皱眉,而后唤那婢子将自己搀扶起来,在殿中站定,向苏静鸢说道:“殿下恕罪,不过妾也着实没有办法了,毕竟这安胎药是太医嘱咐要按时服用的,不然妾是万万不敢对殿下不敬的。”
不用多做解释,谁人都知道思衔想说什么,董淑妃更是不安地看了眼苏静鸢,却见她依旧浅笑盈盈,似乎根本不在意思衔的不敬。
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这是董淑妃对她笑颜的描述,因为在她的笑里,她感受到了胆战心惊的力量。
“那本宫倒是要好好祝贺才人了,毕竟……靠这张脸你可什么也得不到。”
“你!”
思衔像是被触了逆鳞的蛇般瞬间恼了,但对上苏静鸢平静如水的目光,她却不知为何像被攉住了喉咙般全然说不出话来了。
苏静鸢缓缓站起身来,低沉的气息环绕在身侧,精致的宫鞋掷地有声,声声扣人心弦,殿内安静得叫人窒息。在思衔面前站定,指尖轻点她的脸颊,苏静鸢的眼底满是不屑。
左右细看着,苏静鸢脸上的笑忽然消失了,而后狠狠甩开了思衔的脸,甚至不等她回过神来就直接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即刻印下深深的掌痕。
“知道对皇后不敬要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我怀着陛下的嗣子,你敢动我!”
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苏静鸢对殿外的侍卫说道:“请才人回宫。”
“是。”
“苏静鸢,你敢!”
“放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殿内女声是董淑妃,而殿外的是男声。苏静鸢虽没有看见,心里其实已猜出了来人,马上俯身行了礼:“陛下。”
众嫔妃纷纷效仿,连思衔也住了声。
“陛下。”
夜惹尘却不看她,只走进去将苏静鸢扶起,抬手理了理她的发髻,苏静鸢看见他满眼都是温柔。
“何人纵得你这般放肆,皇后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莫名让人胆寒。思衔心下一惊,却仍不甘心地想向他解释,但他只是淡淡瞥了眼她,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角,根本不愿听她解释。
“告诉明煖,往后每日去华虚殿给艳才人请脉,凡送到华虚殿的东西,一律要经过太医署,在嗣子出生以前,艳才人就不必到坤定宫来向皇后请安了。”
夜惹尘的掌心温热,苏静鸢的两颊不自觉又要飞起红霞,但她强忍着一口气,由着他揽着她走过了人群。思衔的哭闹声在身后响起,但夜惹尘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他罚了她,是在替她立威吗?
苏静鸢不知道。
进了寝殿,见知意已关上了门,苏静鸢立即从夜惹尘怀里抽出了身,垂首站在一边。夜惹尘想拉她,她却避开了,依旧垂首立着,不发一言。
见状夜惹尘无奈地叹了口气,径自坐到了桌边,她便来给他倒茶,于是他趁机捉住了她的手,灼灼地看着她,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闻言苏静鸢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挣扎着抽出了自己的手。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陛下说笑了,我们是帝后,必是举案齐眉的。”
一股浓浓的无奈在心头缠绕,夜惹尘看着她,最终也没有开口。良久的沉默后。
“静鸢,我们……非得如此吗?”
“那陛下想怎样?”
她眉眼间的平静激怒了他,却也叫他心痛。他们……已经走到了如此的地步了吗?
“可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不再管她是否情愿,夜惹尘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待她不再挣扎后,教她坐到了自己对面。沏好茶,借着腾起的白幕,夜惹尘缓缓说出了积在心底许久的往事——
“其实秋宝林也是无辜之人,是我害了她。皇后你知道吗,秋宝林的琵琶弹得极好,就像是……那个夜晚我在花满楼听到的一样,只是那份绕指柔的滋味已然不在了。”
说到这里,夜惹尘的眸子黯淡了下来,低头小抿了一口茶。他没有注意到苏静鸢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天从你宫里出去,我听见偏殿传来了一阵琴声。我曾问过你是否知道《长相思》,那便是我和弋娘初次相识时她弹的曲子。我不知道弋娘为何会在你的宫里,她说的话我也不信,除非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喜欢她吗?”
苏静鸢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叫夜惹尘听出异端来,但情思已然失控,又怎是她可以把控的呢?但夜惹尘没有听出来,因为他的全部情绪都在过往的回忆里。
“我的人生是灰色的,岺朝的皇太子,呵呵,不过是权力争斗的砝码。在我最难熬的日子里,我遇见了惊寒。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前路,虽然一有差错又将跌入黑暗,但为了她,我愿意试一试。哪怕最后的结局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只要尽头还是她,就还有希望。”
苏静鸢静静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你也是我生活的光啊,照亮我的希望,只可惜命运弄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终究是错付了。
“有过一瞬的感觉吗?哪怕只是一瞬。”她依旧不死心地问道。
夜惹尘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遥远的远方,而后淡淡笑道:“弋娘是我的知己,我也明白‘高山流水知音难求’,但我不爱她,从前不爱,现在不爱,往后也不会爱上。对她,我只是敬重。纳她入宫,只是她希望那样,我并不想违了她向我提的第一个请求。我这一辈子,真正爱过的,只是惊寒。我知道这样说对不住你,但是静鸢,真的抱歉,在你出现以前,惊寒已经霸占了我全部的灵魂。你也知道,人心真的很小,小到一生一心只够容纳一人,所以……”
“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陪着你走过漫长岁月的人也是我,你……会爱我吗……”
闻言夜惹尘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世事也没有如果。对不起,这一世……”
“够了!”苏静鸢低喝道,夜惹尘看向她时,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唇咬破了,“我累了,陛下请回罢。”
夜惹尘知道苏静鸢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但话已出口,没有收回的余地了,剩下的,只能是慢慢转身,沉默离开。
“今天谢谢你,不过往后,我想我有勇气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了。”
夜惹尘闻言脚步顿了顿,而后低下头苦涩一笑,默然出了门去。他对她,无话可说,也无颜面对。
一滴清泪缓缓划出,最终滴落纸上,晕开一片悲伤。
闭着眼,苏静鸢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恨自己至今仍不能死了对夜惹尘的爱恋之心,现在,她作茧自缚,这份爱恋,终于成了困住她生生世世的枷锁,到了忘川河边,命运的红线若隐若现,她再也逃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