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靖王府平静如常,谁也不没有听见檐上夜猫的哀嚎。或许听见了,只是没人在意罢了。
侍卫做着每日的例行巡查,府里的婢子也在准备着明早的衣食,靖王妃夜孟氏的身子一日日沉重,眼下早早回了房,祥和的外衣下,几抹黑影一闪而没。
靖王正在北疆抗击夏国,这几月捷报频传,收官指日可待。夜若怀一向倚重他,为了替他排解后顾之忧,便下令叫此刻已身怀六甲的夜孟氏搬到宫中与即将临盆的皇后同住。
这可是古往今来的头一遭,夜孟氏自是喜出望外,这几日便打点着东西,皇家的马车明早便来,眼下她正陪着儿子睡觉。
她和靖王的长子叫夜秉寒,今年九岁。
他小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夜孟氏看着,自己也不自觉笑了,她想,她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几点火光,一场幻梦。
靖王府失了火,火势愈烧愈大,很快便席卷了整个王府。
偏此时天降大雨,本以为是天意助人,却不想火虽是灭了,却从府里流出来血色的水。原是有人借着窗外的雷声,掩下了屠杀的罪行。
此事很快传到了宫里,那是阿娘最危险的时候,阿耶却选择了亲赴靖王府。我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哭着求阿耶留下的,但阿耶只是悲戚地看了我一眼,就决绝地走了。
我怕极了,蜷在坤定宫外,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可阿娘的惨叫声还是钻进了我的耳中,直刺地我心口疼。那夜的雷声很大,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竟开始害怕起了风雨交加的夜。
那年我八岁。
我看着一排排的宫女端着清水走进了宫里,又端着血水走出来,似乎已经忘记了害怕。蹲在角落里,浑身不住地颤抖,心却空落落的,风从那儿灌进去,我感到了一丝寒意。
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却睡不熟,听到一点儿声音就醒了,那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寂静。
一切都结束了。
我迷迷糊糊地走进坤定宫,本想着看看阿娘,却无意间撞见了阿耶,他的手里抱着两个婴孩。
是睡糊涂了吗?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不等我再看,阿耶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
他向我说明了所有事情,并希望我能帮他保守这个秘密。我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步步后退,直到靠在柱子上,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是我的阿耶,岺朝的皇帝。
夜衾潺一下子从梦里惊醒,恍惚竟分不出现实梦境了。静静坐了许久,她好容易才听见夜悄的声音。
木然地转过头,夜衾潺看着夜悄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却没有声音,便问道:“我睡了多久?”
夜悄似是说了什么,只是她听不见。脑中炸开惊雷,夜衾潺忽然明白了什么。
“去叫明煖,快去!”
夜悄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时间敛了声,忙走了出去。夜衾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落了泪。
耳中流出血丝,很快便染红了盆里的水。明煖面色凝重,看着夜衾潺的眼神暗含复杂。在他的示意下,夜悄轻轻唤了夜衾潺,夜衾潺愣了愣,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明煖这才长出了口气,说道:“公主莫急,只是耳中积了血块,过些日子便好了。”
夜悄担心夜衾潺没有听清,便写下来拿给她看,却被她轻轻推开了。她嘴角的笑有些牵强,向着她点了点头,她才知道她原是听见了。
“明太医你去太子处瞧瞧,悄陪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夜悄闻言向她行了礼,退了出去,明煖亦如是。
眼睛涩得厉害,却流不下泪,夜衾潺蜷着身子,不知不觉睡去了。梦里,是她的少年。
这天明煖去东宫给夜惹尘诊脉的时候,夜悄去访了苏静鸢。
刚走出转角,她便看见了苏静鸢身边的婢子正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药。夜悄察觉到了异常,也不惊动她,只躲在墙角听,这才知道苏静鸢竟也病着。
“太子妃,我今日看见宫里的明太医来了东宫,想来应是大公主派来的,要不婢子叫他也来给你瞧瞧?”
“不必了,既是来给太子看诊的,哪有我随便去请的道理。”
“那也该叫殿下知道你的情况,不然你那夜的执着岂不白费,这场病也生得不值了。”
“净胡说,生病哪有值与不值的,若是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我叫人将你撵出门去!”
“你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屋子里没了声音,夜悄便离开了,不过总算是理出了头绪。这时她忽记起了不久前的消息,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便想着要快些回宫去将此事告诉夜衾潺。
回去的时候明煖正在收拾药箱,应是看完了诊,夜悄便进去拉住他,并将此事告诉了他。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淡淡说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公主能顾得几时?迟早要自己面对。”
夜悄想反驳他,却找不到理由,只好作罢,和他回了宫去,将这件事记了下来,想着等夜衾潺的身子好些了再同她说。
不过事情总瞒不长久,尤其宫里更是,苏静鸢病着的事还是被向心知道了,又或者说,是知意有意透露给他的。夜惹尘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他在想夜惊寒的事情,方才向心说的话他虽是听见了,却好像怎么也记不下来,就似过眼的烟云,看过便散了。
向心也知道他的心结,没有搅扰他,只轻轻关上了门。天渐渐黑了,屋里却不点灯,夜惹尘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什么也不想,只呆呆地看着外面。
那个雨夜的记忆刻到了他的骨子里,就算无意去想,它还是会重现眼前,夜惹尘隐隐感觉,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再也回不去曾经了。
一滴清泪顺着脸庞滑下,夜惹尘感到了疲惫,便闭上了眼。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听见了一声轻响,睁开眼却看见一只小野猫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夜惹尘的嘴角浮起一点温柔,他素来是认为这些生灵比权力更能叫他心安。转身去取了一点吃食,夜惹尘向那猫抛了过去,见它警惕地嗅着,叼起就跑,很快便没入了黑暗,再找寻不到了。
“太子妃病了好些时日。”
不知为何,他忽想起了向心对他说的话。她病了么?夜惹尘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是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也许他是知道的。
屋里很暗,安静得有些诡秘。不同于往日的淡香缭绕,今天这里只飘着药香。夜惹尘站了许久,静静盯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就像是看着她紧锁的心扉。
忽而大门轻启,知意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到夜惹尘,她显然是诧异的,正要行礼,却被夜惹尘托住了。他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退下,而后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知意见状嘴角扬了扬,转身离开了。
桌子上放着一只白瓷碗,里面盛着黑色的药显然已经凉了。苏静鸢向内躺着,她蜷曲的身子莫名叫他产生了几分心痛。
他站了许久,只是站着,心头弥漫着说不出的滋味。忽而听她发出了一声呻吟,紧接着喊了知意,声音是他从没听过的嘶哑。
夜惹尘轻轻走上前去,却不说话,苏静鸢也没有察觉,便又说道:“把药倒了。”
“为什么不吃药?”
苏静鸢许久没说话,就那样静静躺着,夜惹尘以为她又睡过去了,便走上前去,却不想她忽然开口了:“殿下怎么来了。”
“为什么不吃药?”
“太苦了,我吃不了。”
苏静鸢没料到他会托她,来不及发出惊呼便被他揽入了怀抱。她下意识地挣扎,奈何病了太久身上丝毫没有力气,她就这样看着夜惹尘拿过那碗药,放到嘴边尝了一口,然后说道:“确是苦。”
不知为何,苏静鸢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哭了,她也无意去止,便任由泪水滑到他身上打湿他的衣袂。这片刻的温柔,她等了太久,只是也不再害怕失去。
夜惹尘没有推开她,反是握住了她的手,将那碗药喝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