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惹尘一个人站在东宫里,看着堂上悬着的“国事天下”的牌匾出神。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要他每月必须去太子妃房中三次。传话来的太监还告诉他,护国公得到了千顷良田的赏赐。
夜惹尘不知道夜衾潺向护国公承诺了什么,但那多半就是这“三天之约”,他无心纠结于此,只是心里始终不痛快。
夜若怀病着,夜衾潺自不可能叫他知道这些事,那护国公得到的千顷良田……只可是夜衾潺自己的封地了……
夜惹尘不知道自己心里翻腾的是何滋味,只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任性感到了不安和愧疚。偌大的东宫,他觉出了苍凉。
昭宁公主府。
屋子里十分昏暗,没有一点儿声音,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像极了一座囚笼,困住有情人。一个女子立于堂,挺直的脊背,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
桌上的饭菜一点儿未动。门开了,她却恍若未闻,目色深沉。
夜衾潺走进来,瞥了眼一口未动的饭食,轻蔑地笑了笑,而后坐到了桌旁。整个过程中那女子始终未回过头来,也许无益,却也不屑。
门外,夜歆岚披着银裘,不安地踱着步,时不时看一眼长廊的尽头,面露焦急。终于,一抹清冷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忙奔上前去,关切地握住了夜衾潺的手。
入了秋,夜衾潺的手有几分冰凉。她看着眼前的少女,终是卸下了全部的伪装,露出了倦容。
“长姐,你莫要为难了自己,惊寒和皇兄的心结毕竟也这么多年了,想要解开本就非易事,你又这般心焦,怎可劝得动她?不妨叫我试试,兴许……”
“是谁叫你来这里等我的,这已然入了秋了,你身子一向不好,却还在风里傻站着,要是惹了风寒可怎么好?还不快些回去。”
夜歆岚知道她是有意岔开了她的话头,只是不想叫她卷进这件事里来,虽心下一暖,却也不免生出几分无力。从小她便习惯护着她,这么些年了一直如此,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的小皇妹也希望能护着自己的长姐啊……
天德二十年,靖王府大娘子夜惊寒因媚上获罪,被赐于崇华寺带发修行。太子与太子妃虽不算恩爱,倒也相敬如宾。护国公夫人心疼女儿,几次三番入宫探望,但苏静鸢不愿母家因她触怒皇族,一直骗着家里,苏白氏心疼女儿,渐渐便不再来宫里了,苏友谅也不愿负了女儿的一番苦心,只好将此事作了罢。
史书记载,此时的岺朝,国内各种不和谐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了,国力开始攀升,泱泱大国如日中天。但这一切终究是刻意粉饰的太平,华裳之下依旧是暗潮汹涌——
太子妃大婚之日独守空闺,皇太子与昔日情人依依不舍,他们虽两地相隔却藕断丝连,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步演变成一团烈焰,埋伏在繁华之下蠢蠢欲动。男尊女卑的观念深深根植于岺朝人民的教育体系中,而大公主把持下的朝政,终将因此而引起帝国的怒火。
这场政治联姻,本打着巩固帝国的算盘,却不想因此引起了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大动乱,如决堤的洪水,迅速冲垮了整个帝国,而离这一切的发生,仅仅还有不到四年的时间。
如今是天德二十一年。
乾平宫。
夜衾潺正在批阅奏疏,她的笔却久久停留在一封奏疏上,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将它交给了一旁的夜悄。夜悄看罢也是眼神一黯,低声问道:“公主的意思……”
夜衾潺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嘶哑:“你先去看看,若还有什么能做的就替她做了……先将她的尸骨收敛起来,莫叫外面饿疯了的野兽糟蹋了,等……我先去见过了惊寒再说罢……”
东宫。
太子妃所居的蕙兰堂前,有一处名叫晴初的碧湖,如今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时节。东宫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这红墙宫闱里的女子来说,却似亘古般令人痛苦。
傍晚时分,夕阳斜斜地照在蕙兰堂前,给湖边的竹径添了几分幽秘。苏静鸢着一袭绣袍,正倚在游廊尽头。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肤如润玉,眉宇间淡淡的愁思倒是替她添了几许风韵。
琴声戛然而止,苏静鸢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眼前波澜不惊的湖面,轻轻叹了口气。
她苏静鸢曾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人们都唤她“梅鸢仙子”,只是谁又能想到如此孤傲乃至于是孤芳自赏的她,竟也会有一天为了当初一场莫名的邂逅、一个无形的幻梦、一眼初见的惊鸿,嫁给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呢?
真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世人说她贪恋权势也好,道她自作多情也罢,她都无所谓,只是如今在他的心里,却还是不愿接受她。世人如何指责她她都可以无动于衷,但作为自己的枕边人,苏静鸢对于此,却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她嫁入东宫已近半年光景,但除了每月约定的时日,夜惹尘从不曾走进过她的寝殿。其实就算是那约定的三天,夜惹尘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往往等不到天亮就早早离开了。而在他留宿蕙兰堂的时候,他从不与她独处一室,他的东西不许她碰,他的衣着也从不需她整理。于他而言,她只是空占着太子妃的位置,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她的影子。
虽然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但事到了临头,她终究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事实。罢了,都是她自己选的路,起码他现在还顾忌着她母家的面子,三天……三天就足够了……
初夏的风吹来了阵阵寒意,游廊尽头的女子,泪湿红阑。
暗处,夜惹尘一袭白衣,静静站了很长时间,而后,默然转身,终究没有与她照面。
他无心伤害她,但他必须给夜惊寒一个交代,虽然也知道他的冷漠必是伤人的,但他无可奈何。命运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太子妃,水边凉,小心自己的身子。”
是知意,苏静鸢向她展出了一抹浅笑,终究掩不下疲惫。知意心疼她,拿过她手里的瑶琴,要扶她回房,她却轻轻推开了她,向着长廊尽头走去。
知意跟上她,却听她问道:“思衔……弋娘住得可还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要不是太子妃性子软,她哪有这样的福气!”
听着她语气里的愤愤不平,苏静鸢忍不住笑了:“你何必这样,弋娘本性并不坏,这次的事情也多谢了她,这是她该得的,若是有什么不便,我们当尽力解决才是。”
知意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扯了扯苏静鸢的衣袖,向园子里努了努嘴。苏静鸢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却瞬间变了脸色。
“太……”
苏静鸢拉住了知意,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知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园子里的两人,悄悄攥起了拳,却也无可奈何。她了解苏静鸢,她是不愿将事情闹大的。
罢了,知意如是想着。
看到长廊上的身影彻底消失,思衔露出了一抹阴鸷的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殿下,这毕竟是东宫,莫叫太子妃看见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罢。”
夜惹尘却不应她,仍旧盯着她的脸,思衔有些心虚,默默低下了头,却听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
看着他毫不留恋地转身,思衔有些失落,却还是希望他能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彻底死心。但落寞只一瞬,她的嘴角就扬起了阴险的笑,她心里很清楚,只要一直顶着这张脸,苏静鸢就不可能赢。
缓缓抚着每一寸肌肤,思衔第一次庆幸自己长着这样一张脸:“苏静鸢,来日方长呢,我们走着瞧罢。”
转身,拿起花剪,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