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从楼倚手上接过那壶酒,楚寻在谢老将军的坟前盘腿坐了下来,就像是从前在军中时那样放好了酒杯,楚寻在两个杯子里都斟满了酒。拿起自己这边的杯子,楚寻就对着谢老将军的坟头喝尽了杯中的酒,脑中不禁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时的他,满心杀念,只想着叫伤害夜惊寒的人付出代价,却忘了谢老将军也同样是自己的恩人。他是他的先生,教他习武,教他为人,他却亲手杀死了他。即便是如此,楚寻也不愿意原谅谢芳宸。
他要她活着赎罪,却忘了自己远比她罪孽深重。
苦涩一笑,楚寻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染血的书信,映入眼帘的字迹依旧会刺痛他的心。她走后,他承诺会将岺朝搅得地覆天翻,现在他也真的做到了,但回首一看却猛得发现,其实他也没有那样恨了。
又喝了一杯酒,楚寻端着空空的酒杯,看着谢老将军的坟头,郑重地说道:“先生,对不起,我……原谅芳宸了。但也请你原谅我不能为我的过错赎罪,因为这世间还有一个人需要我守护。我亏欠了她一生的执念,这一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天上的霞千百年来一般红,静静地在天际流淌着,苍穹下,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迎着夕阳站着,身边是一匹黑马。
“不能……留下来吗?”
“这个国度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我追逐的东西,不在市井,只在山的那边。”
轻轻咬住了下唇,夜卧阑眼底有些挣扎,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开口:“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吗?我还不会批阅奏疏,也会在朝堂上举足无措,也……”
楚寻没有转身,甚至是直接牵过了马,翻身上了马背:“这些不需要我来教你。”
“可是……”
“去找你的阿耶罢,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这个已经在夜卧阑的记忆里消失了的称呼此时忽然被楚寻提起,夜卧阑猛得愣住了,半晌后才低声喃喃道:“阿耶……”
“当初他和我做了一笔交易,我放了他和你阿娘,他交给了我岺朝的政权。这些年他一直和你阿娘生活在一个叫陵川的地方,你可以去找他。我本孑然一身而来,现在了无牵挂而去,从此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孤独、落寞,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是来这人世走一遭,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
只是这份不甘心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见识,至于楚寻的心底到底是怎样想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因为在那之后,便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楼倚也离开了,有人说在曾经的蜀地南丘上见过他,只是谁也不会去深究了。扶风待他不薄,即使他选择用余生去守护他也是不足为奇的。
周围满是层峦叠嶂,翠竹掩映间,隐约有几座茅舍。这里是一个叫陵川的地方,处于深山之间,是一个尚未开化的完全纯粹的地方,甚至世间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听村里的人说,那两间茅舍很早就在了,里面一直住着一对夫妇,那妻子是个疯子,但那丈夫却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她,从未离开过。两夫妻似乎也没有孩子,一直都是他们自己生活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他们似乎一直就在那儿了。
顺着村里人的指引,夜卧阑很快便来到了那几座茅舍前,透过简易的竹栏,夜卧阑看见了一个老人在井边取水,而另一边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正在玩着手中孩童的拨浪鼓。在她身前的桌子上,摆着简单的饭菜。
老人打了水后便坐到了桌前,那老妇人却始终无动于衷,自顾自说着玩着。老人颤巍巍地拿起了桌上的碗筷,一口一口地喂着那老妇吃饭。即便是如此,那老妇却也不肯好好坐着,反是将饭粒弄得到处都是,有时还会伸手去拔老人的白发。
只是令夜卧阑颇为感动的是,不管那老妇怎样胡闹,老人总是很有耐心地摘掉老妇身上的饭粒,轻轻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将桌上的拨浪鼓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
四周清幽,只有鸟雀的轻语,夜卧阑静静站在篱外看着院子里那般温馨的场景,不自觉便湿了眼眶。
抬手轻轻叩响了那道斑驳的柴门,夜卧阑心头忽有了一些期许。柴门轻启,是老人给他开的门,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苍老的容颜,夜卧阑有些哽咽,深深吸了口气后,迎上了老者疑惑的目光,叫出了那个消失了二十四年的称谓:“阿耶,我是卧阑,我来……接你和阿娘回家……”
原来,那老人就是二十四年前“死”在了蜀地的岺朝文帝夜惹尘,而那老妇人自也不用怀疑,就是当年被楚寻生生逼疯的新后谢芳宸……
建元二十五年,也就是天初二十二年,蜀国皇帝楚寻宣布退位,由夜卧阑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征和。同年,夏王夜望痕与蜀国签署议和书,承诺百年内不起战事,并以当前所有的土地作为国境线,在国境线上互市以促进两国经济的发展。至此,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历史上将这次浩劫称为“元初动乱”。
在那之后,大陆上迎来了百年繁华不衰,开创了真正的太平盛世,史称“天和盛世”。
三千里桃花,三千丈白发,梦回岺朝,夜衾潺不禁红了眼。夜望痕搀着她,静静站在桃花林前,看着她眼底荡漾的情愫,夜望痕知道,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没有惊扰到她,夜望痕轻轻从旁退下了,留给夜衾潺的,是全然的自己和那些忘不掉的回忆。
现在还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夜衾潺一个人缓缓走在林中,手一寸寸地抚过桃花树身的纹理,眼底漾满了年少的悸动。抬手遮住了阳光,却在一片光影朦胧间,她回到了少年。
那年,春光妍妍,玄都花开得正艳,她遇到了那个一眼误终生的少年,从此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但是,她不悔。此生痴痴守望,她直言,不枉。
这一生,风雨兼程,这一生,放肆潇洒,到了现在回想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另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皮囊的人肆意挥霍着那种被叫做“年少轻狂”的东西。
脚步匆匆,带起脚底的落叶无声飘落,那岁月雕刻的纹理,见证了百世浮华的湮灭。她的选择是海角天涯,便不再顾忌身后的风雨吹袭,因为她知道,这条路,注定了不平凡,一路固执地坚持着风雨兼程而来的,也就只有自己。
人之一生,孤身而来,一路上会遇到各种各异的人,有的人,走了,如风,如烟,你不会记得,也不会想起,但有些人,却会在你的生命之石上刻下生死契阔的碑铭,最后才无声地离去,留下满地残花,满头白发。
往后余生,初晓无你,骄阳无你,夕落无你,梦中,全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