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谢将军来了。”
谢傲宸轻轻走进院子,看见了一个满头斑驳的老妇人。他轻轻一笑,向着那老妇人行了从前岺朝的礼仪:“臣谢傲宸,见过长公主。”
夜衾潺闻言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个也白了头的男儿,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感慨。仔细算来,谢傲宸也已经五十三了,也是到了该白头的年纪了。轻轻将他扶了起来,夜衾潺替他掸了掸肩上的尘土,看着他眼底的平静,淡淡笑了。
谢傲宸这次是代表楚寻来求和的。
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再次响起,即使已经过了这许多年,夜衾潺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只是在那之后心中便再没有一点波澜了。
见她久久不说话,谢傲宸也隐约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放心罢,他很好,只是也老了,不愿再去想从前的那些事情了。”
“是该老了,我在这世间挣扎了一甲子,他也应六十二了,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
夜衾潺说着心口忽疼了起来,不觉便没了声音,手也不自觉捂住了胸口。谢傲宸见状有些担忧,本想叫个太医来给她瞧瞧,却被夜衾潺淡淡拒绝了。她不愿再提起那个名字,便轻轻问道:“殊礼和姝仪都好吗?”
“他们都好,只是有些想他们的阿娘了。”
夜衾潺闻言眼底闪过一点痛,不自觉也低下了头,笑出了苦涩:“是啊,谁又不想呢?”缓缓起身,夜衾潺向着院外走去了。
谢傲宸没有出言挽留她,只是在她将要离开视线的时候开口说道:“去看看他罢,他一直在等你,就在当年的桃花树下。”
夜衾潺的身子猛得颤了颤,扶着墙站了许久,又回头看了眼谢傲宸,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转出了院子。
这句话她等了一生,从垂髫等到白头,直等到对此再没了念想,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才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只是这一切都太迟了,现在的她,再无力承受这份沉重的爱恋了……
靖王府旧居,桃花树下。
楚寻一身白衣,一如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只是转身再不见那个眉眼含情的少女了。从日出到日落,从天初晓到残阳没,楚寻每天都在这个园中处理政务。楼倚担心他的身子,也曾劝过他,但也知道他的固执,到了后来也不愿多说什么了,只得由着他去。
他在等夜衾潺。
他想给这一切做个了结,也想给夜衾潺和自己一个交代。
圆月门外闪过一抹身影,楼倚回头看了眼楚寻,见他仍在专心批阅奏疏,便自己走向了门外。门外,是昀恩寺的侍卫长。
“将军,元贞法师昨夜圆寂了。”
“知道了。”
回到院中,楚寻依旧在批奏折,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问道:“怎么了?”
“元贞法师昨夜圆寂了。”
楼倚明显看见楚寻的手抖了抖,但他也只是抬头淡淡瞥了眼天色,见又是夕阳西下时了,便合上了奏折,向着楼倚说道:“按她自己的意思下葬罢,去寺里的时候记得把卧阑和梦阑接回来。”
“是。”
“将竹简取来。”
“陛下,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五天了,竹简……只有二十四片……”
“哦,是吗?我记不得了。”
楚寻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了,忽剧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嘴角渗出血迹。他木然地起身,缓缓走向了那棵桃花树,一点点地抚摸着树身上的纹理,眼角忽滑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来。
不知他是对着谁说的,也许,他只是对自己说的罢,总之,楼倚听到了他的轻喃:“二十五天了,傲宸已经回来二十五天了,看来你是真的不愿原谅我了。我等了你二十五天,也许未来不知哪一天就醒不过来了,我想,我也是真的累了,等不动了。我们之间……可能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
轻轻转身,他推开了楼倚的手,自己一步步走出了园子。他的背早已不再挺拔,墨发也变得花白,只是固执一如当年。楼倚知道,他虽已很少对他袒露心声了,但其实他的心里还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地记得,只是什么也不愿说。
隐约间,楼倚听到他的声音随着风飘了过来:“今天天黑以后,将这里……一把火烧了……”
正如当年的姑娘没有等到她的少年郎,如今的少年郎,也再等不到他的姑娘。
……
夜幕徐徐落下,美丽的帝京城华灯初上,绚烂的焰火在苍穹次第绽开,楚寻站在皇宫外高高的城墙上,目光却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城外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视线望向的地方,忽冲起了一股火光。帝京城的人们被火光吸引,街上一下子乱了秩序。嘈杂声不绝于耳,楚寻却只是静静地站着。
风吹动了他的龙袍,他轻轻低下头看着那上面富丽堂皇的绣饰,刚想抬手去触摸,却忽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掌心涌入一股温热,楚寻苦涩一笑,默默将手背在了身后,依旧看向了刚才的方向。
是靖王府的旧居走了水,火势愈演愈烈,渐渐从后院蔓延到了前院,很快便吞噬了整个王府。在冲天而起的浓烟中,楚寻看见了那年的玄都之恋。
两个孩子在桃花树下相遇,一见倾心,从此陷入情网,生死纠缠。原来,他是真的爱过她。嗓中的腥甜不可遏制地夺口而出,楚寻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靖王府的火很大,那火光不只是落在了帝京城头的人眼中,更是落在了明都城头的人眼中。夜衾潺静静迎风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帝京城的方向,眼底不断变换的光影掩去了她的喜怒,白发安静地垂在身后,藏进了她一生的心事。
夜悄陪在她的身边。她也看见了蜀国的火光,自也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心下不禁有些担心夜衾潺:“长公主,你……”
“我没事,反正那里……我也回不去了,烧了便烧了罢,就权当是给夜衾潺一个交代了。”
“长公主,你当初若非如此固执地不愿回去,也许这份念想……”
“没有必要了。既已经知道无论怎样都不会有结果,又何必苦苦纠缠?毕竟……到了最后我们谁都没有得到救赎。”
轻轻叹了口气,那年的马车前楚寻对自己的嘱咐依旧清晰,只是夜悄已不打算让夜衾潺知道这些了,而这些也终将随着她的死去,一起化成黄土。
“衾潺……”
这还是夜悄第一次这样唤她,夜衾潺不禁疑惑地看了过去,却看见了她满目的灿烂:“你后悔过吗,在你的一生中,哪怕那只是一个瞬间?”
闻言夜衾潺收回了目光,轻轻闭上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那肯定会有,只是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在这样,挺好。”
我爱错过一个人,误了一生的韶华,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曾全心付出过。
这一世,值得。
嘴角缓缓渗出一点血迹,夜衾潺却只是抬手轻轻拭去了。她知道,她的报应要来了,她是逃不掉的,也从未想过要逃。
平淡从容,这是痛苦蜕变出的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