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
一匹马儿疾驰而来，马上的男子飞身跃下，直接就进了王府。禁苑中，一个男子背朝着这边静静站着，身后的墨发随风散开，衣袂翩翩，一如从前的模样。今天，他不是蜀国的帝王，只是一个迷失了的少年，她的少年。
“陛下，这是乌曲络纹托我带给你的药，可解你身上的巫毒。”
轻轻接过他递上来的药，楚寻眼底闪过一点晦暗不明的光芒：“她……还好吗？”
“不好，她老了许多，心也狠了，我去的时候她手上已经沾满了无辜的血。”
楚寻的眼神黯了黯，将那药举起来仔细端详着，嘴角忽扯出了一抹苦笑，抬手便将它丢到了一边。褐色的液体顺着瓷瓶的裂缝缓缓渗出，楚寻却只是淡淡说道：“什么药于我都是无用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要这副躯壳做什么。”
嗓中涌起一股腥甜，楚寻痛苦地闭上了眼，掩嘴咳了一阵，掌中果然还是见了血。楼倚见状心头一痛，但药已毁，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络纹现在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楼倚身子一震，拿着手帕的手明显顿了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长公主手上，并不少她的血。”
“死亡降临的时候，没有一滴血是无辜的。她应是记恨我，所以才不愿放过自己。这样做，除了毁了自己，她什么也得不到。”
楚寻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向楼倚挥了挥手，轻声喃着：“你先回去罢，我想一个人静静。”
……
天初八年，夏王默连恭下旨推行全面的文化大改革，迁都碟城，易蜀姓，自称夜望痕。天初十年，庞大的迁都工程宣告完成，碟城作为夏国新都，也正式更名明都。夏国从此开始改变“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通过对蜀国精耕细作技术的学习推广，夏国国内的经济迎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历史上称之为“天初之治”。
天初十一年，夏国皇太后夜衾潺宣布还权夏王，彻底退出了政坛。
历史上没有哪一场革变是不伴随着鲜血和生命的，每一个王朝的更替，无非是在人民的森森白骨上修建金碧辉煌的宫殿，等到民财用尽，那么迎接这个王朝的必将是另一场浩劫。姜朝是如此，岺朝是如此，夏国亦是如此。
人们没有办法预判未来，但可以把握现在，竭尽所能地去守住那万家灯火。夜衾潺终身不会忘的，便是阿耶曾告诉过她的，既受了旁人想不来的富贵荣华，就当承受常人不必承受的苦痛。
这，就是每一代帝王生而为王的责任。
天初十二年，夏国发兵侵吞蜀国北境土地，蜀国皇帝楚寻却选择了坐视不理，而在随后的五年里，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蜀夏两国虽没有大规模的交战，但在边境线上却是摩擦频频，直到了蜀国的建元二十年，也就是夏国天初十七年，夏王夜望痕才正式对蜀宣战。
自岺夏的“嵬城之役”二十六年后，蜀夏两国又一次在这片大陆上掀起了战火。
这次交战的两国国力都远超当年，先进的军事技术也让这场战役更为惨烈，而这场从建元二十年就开始了的战役，一直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依旧没有停息。大陆千疮百孔，人民苦不堪言，楚寻和夜望痕也都看到了，只是谁也没有主动提出停战。
明华城外。
北境的明华城虽没有受到战火波及，但国家纷乱它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因此这片绿意中也多了一点惨淡。
山前的平地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静静站着。她的白发并不纯粹，远看着不免斑驳。
她站在这儿已许久了，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的土陵。土陵前立着一块石碑，只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写，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颤抖着手，老妇人轻轻抚摸着石碑，眼底满是怀念。她的声音不复从前的干净，脸上的皱纹也埋没了从前的精致，岁月的沧桑早已渗透到了她的骨血里，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还能穿越时光的裂缝，维系着儿时的明艳。
“南儿，上次一别，我们已经三十一年没见了。你在那边可还好？放心罢，我很好，当初那个孩子我也留了下来，我给他取名叫望痕，希望我们这一辈的恩恩怨怨不要伤害到他。他现在是夏国的王，所以这次我也没有带他一起过来看你。
南儿，你还记得你娘的那场巫蛊案吗？我查出了当年的真凶，果然是文佳氏害的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还得怨她自己不检点，入宫前的感情始终剪不断，这才叫我抓了把柄。世事呀，就是这样奇妙，南儿你知道吗，跌柳，竟是文佳氏心上人的女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我才能这样顺利地找到真相。
那个雨夜黑极了，我知道她的旧疾会在雨夜复发，便潜进宫杀了她，只是我再不想经历那样的雨夜了。
说起来也不怕你嘲笑，我竟觉得自己这些年变得愈来愈不像自己了。有时候照着铜镜，我会突然感到害怕，害怕镜子里的自己有一天也会杀了自己。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早在三十一年前夜衾潺就已经死了。
罢了，过去的事就由它过去罢，我们今天不说这些，我给你讲讲望痕小时候的事情……”
茫茫平野间，老妇人佝偻的身形实在太渺小了，而她的所有倾诉，也许那边的人真的会听到，但是这一切都注定不会有人回应了。但那又何妨呢？只不过是人老了，累了，有些话不愿再藏了，寻求一个自我安慰罢了……
夜衾潺回来的时候夜望痕正在整理前面发来的战报，夜衾潺见他也是消瘦了不少，心下也有些心疼，便自己去沏了一盏茶。夜望痕见状忙起身向夜衾潺行了个礼，又叫她坐了。
轻轻帮她按了会儿肩，夜望痕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心头不禁一酸。夜衾潺在建元元年的时候削了发，两年后又将发续了回来，只是如今这一头斑驳再黑不回去了。
叩门声响起，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轻声走了进来。
这女子名唤君若尘，是夜望痕的皇后。君若尘本也是夏人，祖辈姓君浮，迁都后便改了君姓，家中更是书香门第。夜望痕既喜欢她，夜衾潺便允了他们的婚事，只是适逢战乱，夜望痕也一直因为没有办法给她一场盛大的封后典礼而觉得亏欠。
“阿娘，听姑姑说你近来胃口不好，这是我亲手熬的粥，你尝尝。”
夜衾潺见状轻轻拍了拍君若尘的手，拿过那碗粥，温柔地说道：“好。”
刚想喝，叩门声偏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夜悄轻轻走了进来。夜悄其实比夜衾潺大，具体大多少，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从记事起，她便一直在夜衾潺的身边服侍了，如今夜衾潺老了，身边的却还是她。
“太后殿下，陛下，皇后殿下，谢将军求见。”
夜衾潺没有说什么，只是先喝了手中的粥后才抬头问道：“哪个谢将军？”
夜望痕见状蹲下了身，温柔地拉起夜衾潺的手，柔声说道：“阿娘你忘了，他是谢傲宸啊，七姨的夫。”
“太久了，记不得了。”
夜衾潺垂下了眼眸，轻轻拍了拍夜望痕的手，站起了身。
其实，她又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当初的沉痛至今仍折磨着她，这个人，她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