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榕姑姑走后，我就上山将淆寒背回了房中。我没有再向他提起过这件事情，他也是真的不记得了。从一个知心人的角度，我很佩服扶风，他可以为了自己的主子，毫不怀疑地去死，但是我不能，我有感情，我会思考，我也会质疑。我对自己这般的一厢情愿究竟会将自己的未来带向何方感到了深深的困惑，所以我动摇了，违背了从前许下的誓言，成了自己的叛徒。”
指甲深深嵌进掌中，楚寻一字一顿、咬着牙说道：“我不是扶风的主子，我们，是朋友，是生死之交。他和你，不一样。”
连翘闻言淡淡笑了：“是呀，不一样，因为你一直以来就是清醒的，是理智的，而淆寒，早被现实逼成了一个疯子。但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你和扶风是生死之交，我和淆寒又何尝不是呢？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是我陪着他，陪着他蜕变，陪着他，堕落……”
说话间连翘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了下来，她一步步走下阶来，将手中的玉佩交到了楚寻的手中。那一刻，楚寻在她的眼底看见了茫茫黑夜中的那一点微光。
那是人性的微光。
“那件事以后，我偷偷遣人将扶风的尸骨运到了南丘上。就在那年的石楠花下，我将他埋进了泥土中。”一点鲜红从她的嘴角缓缓流出，刺痛了楚寻的眼，“我没有给他立碑，因为这样他才能更好地安息。我知道……做什么都不能洗清我曾经犯下的……罪孽，但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我也……要试一试。楚将军，我想求你……”
她的手渐渐滑出了他的手掌，连翘的身子缓缓向后倒去，楚寻下意识抬手扶住了她。她的眼底依旧带着微光，只是那点微光愈来愈黯淡，眼看就要消失了。
夜惊寒见状轻轻向身旁的皇林军说了什么，那个士兵便向着祠堂的方向跑去了。
“求求你……放过淆寒，不要杀他……哪怕是永远……囚禁或流放，也请……放他一条……生路……”
连翘口中流出来的血愈来愈多，楚寻看着她执着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见状连翘的嘴角扯了扯，只是她太虚弱了，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见她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楚寻忙将身子凑近了些，方才听清她似乎在唤着两个孩子的名字。楚寻抬头看向了夜惊寒，却见她含泪浅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不用语言的交流，彼此的心意却已了然于心。
皇林军中分出一条路，夜唯记和夜唯忆的身影出现在了圆月门外。
时隔三年，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夜唯记更是散发着沉稳的气息，像极了从前尚且天真时的夜淆寒。夜唯记的眼睛肿着，显然是一路哭来的。见连翘身下都是血，她刚才止住的泪又一次喷涌了出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连翘的身边，手却不知该放到哪里。
常心言离开的时候，她还那样小，虽然常心言是她的生母，但常心言的性子太骄傲了，她在她那里，只学到了礼义廉耻，却没有得到她那个年纪该体味的温情。连翘身上带着的淡淡忧郁，总是那样的心事重重，虽然她并不是她的生母，但是她却从她那里得到了放纵的默许。
三年无微不至的照顾，夜唯忆早就在心中认可了连翘的阿娘的地位。
连翘轻轻抬手将夜唯忆的手握进了掌中，她掌心微微的冰凉吓到了夜唯忆。夜唯忆紧紧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哭得声音都沙哑了：“阿娘……你怎么了？不要离开唯忆啊，唯忆已……已经失去了一个阿娘，不能再失去……失去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唯忆呀……”
连翘听着夜唯忆的呼唤，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她抬手想要再摸一摸夜唯忆的脸，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见她的目光缓缓转向了夜唯记，眼底带着生命最初的期许。
她这一生，最亏欠的人，就是常心言了。当初她眼睁睁看着她遭受那种非人的折磨，后来更是亲手将她制成了巫偶，导致了她灵魂的灰飞烟灭，她想，她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了。
只是，她这些年这样真心地对待这两个孩子，她是多么希望在自己永眠前可以听到夜唯记亲口唤她一声“阿娘”啊。但是现在，她应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夜唯忆顺着连翘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兄长，她自是明白连翘的心意，只是兄长对阿娘的感情太深了，他是不可能唤另一个女人为“阿娘”的。她不能责怪兄长，却也真心希望兄长可以接受连翘。
指尖失了所有的气力，无力地从她的掌间滑落，夜唯忆惊恐地转过头去，却只看见了连翘长长的睫毛永远掩住了她那忧郁的瞳孔。她的眼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看向她了，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里在她眉间落下一吻了……
夜唯忆的嗓子很疼，眼睛也干得厉害，不顾连翘身上的斑斑血迹，她伏在她的胸口，哭得失了声。楚寻见状也无奈地闭上了眼，轻轻站起身，眼底也有些茫然。
一个人曾经犯下的错，却总要另一个人替他赎罪。但愿，他楚寻，这一生都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轻轻转身看了看一直呆站在那里的夜唯记，楚寻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叫族人将他带下去，却忽看见了他猛得跪在了地上，向着连翘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喊出了那句她用尽一生盼不来的“阿娘”。
夜唯记的眼中没有半点的泪意，却比哭泣更叫在场的每一个人心痛……
我从小就喜欢淆寒，但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杀手，双手注定沾满无辜的鲜血，我是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就在这份卑微的爱恋中，我看着他娶了常心言，生下了两个孩子。
我承认我很不甘心，但是也无能为力。岁月变换，他慢慢变得冷酷，我却仍执迷不悟。直到那天他囚禁了常心言，亲手杀死娘子，我的心底才开始有了怀疑。我这一味的爱恋，究竟最后会成就怎样的因果报应？
这些我都不知道，但看到常心言消散在风中，我隐约间有些明白了。唯记和唯忆，也许是天神留给我最后的赎罪机会。
后来，淆寒给了我名分，也给了我温柔，但是我知道，这些偷来的安宁和幸福，终有归还的一天。三年来，我将他的孩子真心相待，本只是怀着赎罪的心，却不想最后沦陷的竟是自己。
唯忆的那声“阿娘”，我哭了。我不敢乞求他们接受我，却不想他们早将我刻在了心底。
唯记从未喊过我“阿娘”，我知道，他对常心言的记忆是那样深刻，是不会轻易接受我的，但我始终相信，只要我还有时间，一切总还是会有回还的余地的。
当得知惊寒回来了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了。惊寒不会对我动手，但是她这次回来是一定不会放过淆寒的。我不能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所以他突出重围时，我选择了留守王府。他本想带我一起走，但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又怎么会去拖累他呢？
在惊寒进入院子以前，我就服了毒，但是有些事情，我想我还是要说的。
关于那个被埋藏在花海中的人，为了那份逝去的信念，我将用我的生命去乞求惊寒的原谅，至少，保住淆寒的性命。
只是在我离开之前，没有亲口听见唯记唤我一声“阿娘”，实在有些不甘呐。罢了，今天以后连翘这个人也将彻底从世间消失了，但愿这一辈的恩恩怨怨，也可以随着繁华落幕，随风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