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长长的游廊上半椅着一抹单薄的身影,在沉沉的夜色下显得格外凄冷。夜衾潺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
夜悄刚从昭宁公主府进宫来,远远地就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得难受。
轻轻走近,夜悄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原是眼泪在月色下闪现出了本不属于它的光泽。
“公主,你交代我去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夜衾潺没有反应,还是呆滞地望着水面,但夜悄知道她听见她说话了。
“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不少,说的大抵是他从前的医史。”
“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夜悄从中听出了绝望。
“是的。据我派下的人打探,坊间竟无一人知道这个自称明煖的男人从何而来,而他也总出现在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的时候,就好像……”
“什么?说下去。”
夜悄抬头看了眼夜衾潺的脸色,却正好对上她深沉如月色的眸子,下意识便避了开去,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就好像……他知道灾难会降临到哪里一样……”
闻言夜衾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转过头去,夜悄便看不清她的脸色了。
“预知灾难?他们说的应该是他将灾难带到了每一个曾出现过的地方罢!呵,世人就是这样愚昧,明明是他救了他们,却偏说是他带来了不幸和苦难,岂不可笑?!”
夜悄没有说话,因为夜衾潺说的都是对的,而且坊间的传说远比这难听许多。夜悄知道她是在这个叫明煖的男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因为世人对于几天前宫里发生的那些事,只一味地指责她伤了国之根本,竟全然不顾这背后的原因,殊不知她也只是一个被繁冗礼数压垮的可怜女子罢了!
但更加可悲的是,夜衾潺却不能废去这些礼制,因为那样她将面临更加可怕的指责!
夜悄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于眼前的一切,她向来没有改变的权利。她的荣辱,皆系她身。
正沉默着,忽见一个侍女匆匆向这边跑来,只说是夜若怀醒了。
夜衾潺几乎是瞬间便收敛了神色,夜悄在她的脸上再看不见半点方才的哀愁,她也知道,这个固执的女子又一次将自己的脆弱藏到了锋芒之下。
今夜的风很大,长廊上久站着不免生出几分寒意。水面是那样的平静、淡然、波澜不惊,夜悄突然感觉隐隐不安。摇了摇头,她转身跟上了夜衾潺。
素心殿里充斥着浓浓的药草味,夜衾潺推门走进去,只见殿内有些昏暗,纱帐后隐隐有人影浮动。
掀开珠帘,见夜若怀坐在床上,面带倦容。
夜衾潺走上前去行礼,夜若怀已虚弱地不愿开口了,只用眼神示意她走上前去。
坐在他身边,夜衾潺忽感到了一阵悲凉: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也曾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告诉她一个孩子所不能理解的繁重礼仪。虽然她从不想学那些,但她也知道她若是学会了他会很高兴,所以她还是尽力学了,并要做到最好。
此时的夜若怀虽是浑浊了眼神,但心里却清明得很,他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心里难受便哭出来罢,阿耶在这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宽容的笑彻底击溃了夜衾潺最后的伪装,虽然她依旧倔强地摇着头,但眼底的泪却早已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夜若怀将她抱进了怀中,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如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那一刻,再没了君臣隔阂,他和她,只是平常人家的父女……
天德二十年,夜若怀发出谕旨正式昭告天下,皇太子夜惹尘将暂代国政,并由昭宁公主夜衾潺辅政。
这一年是天德二十年,史载皇帝夜若怀三十八岁,大公主昭宁二十一岁,皇太子夜惹尘十八岁,靖王府大娘子十四岁,七公主夜歆岚十四岁。
此后岺朝又发生了许多事,譬如皇太子无心朝政,譬如帝国大权旁落昭宁公主之手,致使她一时间权倾朝野,威胁皇权。夜若怀因着上次的事伤了根本,病情一直反复不见好,明煖便留在宫里为他看诊,逐渐就成了太医署的首席。
庞大的帝国随着时代的大潮缓慢而笨重地行进着,只是再没人提及太子妃的事情了。
同年,护国公苏友谅上书昭宁公主,将女儿苏静鸢的婚事提上了日程。只是他万没想到,这次提议竟引燃了皇族内部战争,也彻底封死了夜惹尘和夜惊寒的全部退路。
为了政局的稳定,夜衾潺下令于当月十五在宫中设宴,并邀朝中一众权臣参加,而这其中自然包括靖王府。靖王府大公子夜淆寒远在蜀地,因而这次赐宴唯有靖王妃夜孟氏携其长女夜惊寒参加了。
席间的氛围倒也颇和谐,权贵们谈论着国政家事,也时而有人上前去庆贺护国公大喜。夜惊寒与夜孟氏一道坐在自己的席间,喝着尚有余温的茶,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夜惹尘还没来,夜衾潺也没来。
她的眼神不禁黯了黯。
宴席开始之际,夜衾潺在夜悄的陪同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今日一袭红色宫装及地,威严中不失妩媚,一下子便攉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有人恍惚忆起,这位大公主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却迟迟未嫁。没人敢说什么。
不多时,夜惹尘也与夜歆岚一同入了席。两人皆是一身宫装,只是夜惹尘的眉间始终有散不去的忧伤。
自上次的事后,他变得沉默了不少,除却夜歆岚,他鲜少与旁人说话。偶尔他也会批些奏折,不过大半仍交由夜衾潺代为审阅,若是哪天他来了兴致,夜衾潺倒也乐得自在,只可惜那样的时日并不多见。
尚未落座,夜惹尘的目光便在席间扫了几扫,最后定格在了她的方向。夜惊寒也不回避,两人的目光便在空中胶着着,大胆,热切。
最终是夜惹尘先避开了目光,夜惊寒见状心里有些恼火,手便不自觉攥成了拳。这一切,一旁的夜孟氏全都看在眼里,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因为夜衾潺并没有看见。
如果她不是靖王的女儿,他也不是当朝的太子,她又何尝不想遂了女儿的心意呢?但她不能,因为她是靖王妃。
席外传来一阵嘈杂,原是今天的主角儿登场了。
其实明眼人谁不知今日之局不过逢场作戏,他们都是看戏人,而这场戏的主角儿,就是这个自人群中款款而来的女子。
苏静鸢,护国公苏友谅嫡女,岺朝未来的太子妃。婷婷若出水芙蓉,待走近时只见眉目清秀,身量匀称,唇不点自红,眉不描自翠,粉黛略施,宛若画中仙子,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
夜衾潺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她也上前向夜衾潺行了一礼,苏白氏便拉着她入了席。
夜惹尘一直没说话,目光却未离开过苏静鸢,从方才起他便觉得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缠绕在心间,却始终寻不出原因来,只好作罢。
席间觥筹交错,夜惊寒却无心留恋,她的目光一直热切地看着夜惹尘。直觉告诉她,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苏静鸢身边是一个着翠色衣裙的婢子,只见她快速地打量了一遍在场的人后,俯在苏静鸢的耳边轻声说道:“娘子,那人便是太子。”
苏静鸢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在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变了脸色。那婢子察觉到异样,心下疑惑,正要追问,却见夜孟氏携着夜惊寒向这边走来了,忙拉了拉身边的苏静鸢,她这才回过神来。
果真是美人儿!
夜惹尘与她的事她多少是知道的,阿耶不愿让她受委屈,虽是夜若怀钦定的婚事,但仍有推辞的余地,但苏静鸢不愿冒这个险,更不愿拿苏家的前程做赌注,便接下了旨,只是她万没有想到,那个人竟会是他!
心上泛起苦涩,苏静鸢知道,宫门一入,一生辜负,但这一次,她决定向命运妥协,因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夜幕低垂,宴席进入尾声。夜衾潺的身子并未痊愈,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眼见着又有人过来拜见,夜衾潺抬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嗓子里却涌起一阵腥甜,她转身掩口猛咳了一阵,果然见了血。
“夜悄,你们先回去。”
是夜惹尘的声音。
夜衾潺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夜惹尘却倔强着不愿见她,那一刻,夜衾潺的嘴角漾起了一点微笑。他到底是不恨她的。
向席间的人致了歉,夜衾潺从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