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州市第三中学,简称窦州三中,这所中学曾经是窦州市最差的中学,通俗来说这所学校招生的原则是来者不拒。寸头王校长曾在动员大会上打过比喻,他说市里的三个校长去种猪场选猪仔,窦中选的永远是最大和最胖的,二中选的一般都是正常的,而三中则靠边站。他们选完剩下的就是你的,无论是缺耳朵的,瘸腿的……后来,窦州市进行了教育改革,小升初的生源必须要平均分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直到现在,窦州三中的名声都不好,即使生源是平均分配的。平均分配的生源到了每个中学都有不同的编排,有重点班,普通班,还有差班,童亮教的初一〈4〉班就是窦州三中的差班。
在课堂上,童亮说错了许多日常用语的普通话,因此初一〈四〉班的教室会时不时响起阵阵讥笑声。最后,童雨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站起来把那些学生大骂一顿。可他们根本就不把这两个乡下佬放在眼里,还是放肆大笑着。令童雨感到欣慰的是,班里还是有一些学生始终没有笑容的。下课后,童雨赶紧找人家道谢,但他们抛出的话却更令童雨感到尴尬和心寒,“我们也是从乡镇来的,叫你老爸不要再丢我们的脸!”。
晚上,童雨和童亮回到了教师宿舍楼。那房子是学校专门为教师职工提供的,但只有仅仅的几平方米,里面空荡荡的,墙角处摆放着一张生满铁锈的双层铁床,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爸,你的腰不好,你睡下床吧!”童雨把父亲的行李放在了下床。
“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今天爸爸是不是很丢人?”童亮看着上床的童雨严肃地问。
“为人师表,我觉得很光荣啊!只不过那些学生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一点也不懂得尊重他们的老师。”童雨摆出一个“人”字形的姿势,趴在床上说。“童雨,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这确实是你老爸的普通话说得不准,你怎么可以责怪他们呢?”童亮严厉地问他儿子。
“爸,但你可是他们的老师——”
“别说了,快下来学习!”童亮打断了他的话。
“你已经有一个月没去上学了”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天晚上,童雨一直学到十二点,虽然过了十一点他的眼皮就在打架。他好几次差点趴在桌上睡着了,但童亮总会适时拉起嗓音,苦练普通话,这样既可以提高自己的普通话水平,又可以警醒童雨他的存在。自此之后,童亮就夜以继日地苦练普通话,看各种不同风格的古典小说,特别是一些人物传记。每次学到厌烦的时候,童雨就会呆呆地盯着父亲,暗暗怀疑自己究竟是谁的儿子,怎么一点文学细胞都没有。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童亮一边喝茶一边点着头说,“嘿,深有体会!”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他激动得站了起来,还摆出了诗人般的手势。
“众里寻他千百度——”他皱起了眉头,愣了很久,然后他突然把目光转移到童雨身上。“童雨,接下来是什么?”童雨躺在床上,两眼恍惚地看着父亲,眼神中透露着各种复杂的情感——无助、厌烦、郁闷……“童雨,你这是怎么了,六神无主的?”童亮觉得儿子眼神非同寻常,便连忙问。“爸,我没事!那第三境界我也忘了。”童雨迷迷糊糊地看着墙上的石英钟,打着哈欠回答。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课堂上,童亮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辞都非常符合那些城里学生的口味。他们都被那些怪异的故事或者传奇英雄人物深深地吸引,到了精彩部分,他们会毫不吝惜地送出阵阵喝彩声。童亮每每听到喝彩声,他的劲儿就更大了,甚至还摆出了各种滑稽的动作。此时,童雨真的不敢相信眼前那位“大明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即使童亮说得再精彩,童雨也不会笑一声,他觉得那些笑声、喝彩声是在嘲笑他们两父子。在班上也有一些不苟言笑的学生,所以童雨不会感到孤单。有一次,童雨禁不住好奇就去问那几位学生,顺便也感谢他们的配合。
“我为你父亲感到骄傲!”
“难道你们就没有听出来那些无趣的故事完全是为了取悦那些学生吗?”
“有。”他们说完就走。
窦州是一座闭塞的山城,而窦州三中更是城中城,童雨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98那年童雨知道了两件大事——香港回归和乔丹退役。城里学生常有杂志、报纸在抽屉,如《读者》、《篮球先锋报》等等,他们是不会与乡下学生交流的,他们觉得那些乡下学生是土包子进城,看啥都稀奇。确实像城里学生想的那样,童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甚至厚着脸皮向他们借书。因为《篮球先锋报》,童雨认识了乔丹,也从此爱上了篮球。
“童雨,学习辛苦,多吃点!”童亮不时往儿子的饭盒里夹菜,然后像往常一样说,“今天你爸特别高兴!”童雨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孩子,你来学校后怎么变得如此沉默呢?简直是判若两人!”童亮觉得儿子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童雨站起来,拿着饭盒欲转身离开。“你给我站住,前几天我问你,你又说没事。你到底怎么了?还有你爸在课堂上说得那么辛苦,你却吝惜一句赞美的话,甚至笑都不笑一下。”童亮重重拍打着那张小桌子,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而桌上的饭盒都给“吓破了胆”,纷纷“吐”出了肚子里的饭菜。
“你那些故事纯粹是为了取悦那些学生。”童雨注视着他父亲大声说。童亮猛地站起来,往童雨脸上一巴掌就是一个耳光。童雨觉得脸热辣辣的,泪水也压不住了,夺眶而出。“爸,你变了!你以前总教我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但现在你却变得那么虚荣,那么不可理喻!”童亮注视着打儿子的右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觉得内心从未如此矛盾,如此痛苦!
“对不起,你去休息吧!”
接下来几天,童亮不再讲那些故事了。他规规矩矩地做一个语文老师该做的事,讲解课文,注释一些难懂的词语……但过不了多久,那些学生便坚持不住了,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谈天说地……童亮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便一反常态地拍了一下桌面。那些学生先是惊呆,然后就哄堂大笑,以为他们的乡下老师又有什么精彩的表演。“啪!啪!啪!”连响三下,那声音震耳欲聋,桌上的粉笔头向空中弹了起来,然后他们又像雪花一样落下来。“你们懂得如何尊重老师吗?不懂,你们不懂!”刹那间,教室变得鸦雀无声,静得可怕,那些捣乱的学生也个个羞得脸红耳赤。自“弹粉笔事件”后,初一〈4〉班的学生就变得老实多了,无论那些学生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课堂上,学生们都在埋头苦干,忙着记录黑板上密密麻麻的讲义。可童雨却变得一天比一天郁闷,他发现课堂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但最令他担心的是父亲已经一个月没有笑过了(除了叫他回答问题外)。之后,他又觉得很内疚,对不起父亲,但童雨又不想向他道歉,他认为哗众取宠就是不对的。童亮很绝望吗?其实不然,他很清楚他来学校的目的。虽然没有了以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但他现在经常在课堂上提问童雨,时刻监督着童雨学习,他从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与安慰。童雨也很懂事,虽然他始终反感这种填鸭式教育,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一天一天地熬下去。他觉得这点喜悦和希望是自己唯一能给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