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开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该上学的孩子都离开了夕阳谷,他们到镇里或市里的中学去了,只有童雨一个人呆在村里。虽然他一直讨厌上学,但在夕阳谷呆久了,整天无所事事的,他觉得好不习惯,心中郁闷至极。他宁愿呆在家里或者到镇里去,也不愿意在夕阳谷转悠。因为他害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那眼神好像在叩问他,“自讨苦吃了吧!”,“活该你这样”……村里的李大婶还跟童妈说起了一些事情,说她在中乡镇摆摊卖菜的时候,有好多次看到童雨跟镇里的小混混在一起。其中有一伙叫青龙帮的,那些人是从上海那边过来的,他们胆子特别大,经常向他们这些小摊小贩收保护费,她甚至还听说那些小混混还拐卖人口,卖摇头丸。
“妈,爷爷呢?”童雨刚从中乡镇回来,看见母亲便无精打采地问。
“中午我和你爸吵架了,我骂他为什么一直让你呆在家里,要是有本事就直接找校长谈去。那时候你爷爷就在房间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烦的缘故,他出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童妈担心儿子会跟那些小混混学坏,就天天吵着丈夫要让童雨上学,实在没有办法,就让他跟着开拖拉机也可以。
“哥,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呢?老师说不热爱上学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哦!”放学回来,童燕喘着气走进门口,看见她哥哥便问。童雨心里原本就没有着落,经童燕这样一说,他的内心就更觉得空虚和焦虑了。突然,他快步走出家门,朝石拱桥那边跑去。可跑了一段路,他又折了回来,走进房间拿上那件蓝色披风,还有一个手电筒。
“哥,你哪里不舒服吗?”童燕也跟着她哥哥走出了院子,一边追一边问,她觉得哥哥很陌生,古怪得很。与此同时,她在反复推敲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到底哪里说错了。“燕燕,我去找爷爷,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叫爸妈别担心了。”
晚上十点多,天空下着牛毛般的细雨,但天上还是挂着几颗暗淡的星星。“爷爷,你是怎样说服李校长的?”童雨看着爷爷好奇地问。“三中的李校长和我是文革年代的生死至交,但现在他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我把咱们家的宝贝都给了他,人家还歉不够潮流呢!”童钢爷爷满脸无奈,然后又摸着童雨的脑袋说,“童雨,那潮流是什么意思?”那时候,童雨也觉得这个词语陌生,只好硬着头皮,按照字面意思解释说:“像滚滚的潮水,汹涌流过。”
“滚滚潮水,汹涌流过。”童钢爷爷细读了一下,然后笑着对童雨说,“果然没有浪费你奶奶的玉镯!”
“爷爷,那玉镯我们已经传了五代,那可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啊!”童雨急道。
“傻孩子,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童钢爷爷笑呵呵地说。
“不行!我现在就去要回来。”童雨说着便把雨伞塞在爷爷的手上。
“你给我站住!”童钢爷爷生气地吼叫起来,说,“你想想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人家肯要你就已经不错啦!”童雨没有继续走,他是明白爷爷脾气的。同时他也觉得需要停下前进的脚步,是为了一间普通的中学,还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他心里完全没有答案。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夜了,童雨进了石头屋就去睡了。
“大童,不要叫醒童雨了,他明天还要上学呢!”童钢喊住了他的儿子。当童亮听到父亲的话,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差点抱起他的父亲。
“先别激动,你明天得陪童雨上学。”童钢边说边拿起桌旁的水烟筒。
“这事情好办,我明天用拖拉机送他去便是。”童亮回答得很干脆。水烟筒咕噜噜地叫,铜烟嘴上的烟丝在暗淡的灯光下发出一阵耀眼的亮光。“明天是,以后都是,我要你跟着他,我不想童雨再出什么乱子。”
“爸,我总不能不工作,无所事事吧!要不然谁来挣钱养家糊口呢?”童亮满脸困惑地反问他的父亲。童钢并不急着回答,他把半个嘴巴压在水烟筒的口子上,用力一吸,竹烟筒又咕噜噜地叫起来。
“童雨就比你聪明多了。我不是叫你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
“那是怎样?”童亮急问。
“你教的是初一语文,你是窦州三中初一〈四〉班的班主任。”童钢边说边往烟嘴填烟丝,接着他又得意地补充道,“当然这也是童雨所在的班级。”
“我做不了教师的,我教不了他们,会误人子弟的!”童亮连忙推辞。烟嘴上的光一闪一闪的,童钢吸得很急,终于大声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说:“你是我们夕阳谷学历最高的,你也曾在梁栋小学教过书,怎么就不行了?”那年高考落榜后,童亮就给安排到梁栋小学教五六年级的语文。后来童亮教了不到一年,就回家开拖拉机了,他说教师的工资太低了。
“工资是多少?”童亮又问。
“200块一个月。”
“爸,这怎么行啊?我开拖拉机每月能赚到四五百块,但现在一下子少了一半。”童亮睁眼问。童钢平静地抽着水烟,突然他长咳了几声,但始终一言不发。“大童,你陪孩子去吧!家里的担子,我来扛!”童妈突然站在他们面前说,她是在童钢爷爷急促的咳嗽声中醒来的。
“但是——”童亮还想继续辩驳。“孩子的前途最重要,我想你也不想看到童雨像你那样开一辈子的拖拉机吧?”童妈直接打断说。突然,童钢用拐杖敲打着地板,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儿子说:“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跑去海南吗?”童亮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他强忍着泪水,久久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是给何闻天害的,他说你爷爷是逃兵,还偷公家的粮食,他们要置你爷爷于死地。”童钢一边说一边用拐杖把地板敲得叮当响。童雨和童燕也在敲击声中醒来,他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激动的爷爷。“他们那家人就是欺负我们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童钢狠狠地说,“小童十五岁就去海南岛开荒,然后我就把希望寄托在大童身上,但你高考又落榜了。”童钢回忆起那伤心的往事,不禁用手拍打自己的胸膛,而眼眶早已泪光闪闪了。童钢看了看童亮,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童雨,叹气说:“难道你想看到童雨做一个街头小混混吗?”
“爸,你别伤心!我明天去就是啦!”童亮紧紧握着父亲老朽的手说。
“明天是周末,学校都放假了,你们后天去吧!”童钢摸着童雨的脑袋,接着又说,“我们明天去阎婆家里做一场法事,也该清清你身上的妖魔鬼怪了。”过了何闻天的四合院,就会看到一间土黄色的泥砖房,墙脚还是用河石堆砌的,房屋的正前方有两个木制窗户,窗户的木框已经发霉变黑了。这间土屋的主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妪,村民都叫她阎婆,阎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远嫁湖南永州,小女儿在东莞的一家酒店做客服,但阎婆从不向人提起二女儿。虽然丈夫已经过世,两个女儿也不在身边,但阎婆从不感到孤单,她家向来都是夕阳谷最热闹的。村民身体上的疑难杂症,或者精神上的不惑,他们都要往阎婆家里跑,也包括附近几个村的。教堂的老鬼就是阎婆家的常客,阎婆说老鬼鬼上身了,那鬼魂就是埋在教堂后院的西方传教士。老鬼对阎婆的话深信不疑,每天清晨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后院扫墓,每逢节日一定会摆上祭品,哪怕是自己最后一点口粮。
第二天,童妈早早就起来杀鸡了,而童亮则去中乡镇买猪肉、豆腐、火纸、红纸等等祭品。童钢爷爷拿着砍柴刀向村口走去,他要去砍一些神树(黑橄榄树)的树枝,童雨晚上洗澡的时候要用到,听说用这些树枝煮水洗澡能驱除人身上的晦气。村里的小孩大多用过这些树枝洗澡,并且有些孩子的脖子上还带着神树的圣物——黑橄榄的果核。
早上十点,笛声、镲声准时在阎婆家响起,还伴随着一串串听不懂的“巫语”,当然还有人群的吵杂声。一大群人围在阎婆家门口,那些人拼命往里面挤,但一时半刻又挤不进去。屋内早已坐满了人,站满了人,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仅有几岁的毛头小孩,还有那些阳光朝气的学生……阎婆家里有下厅和上厅,它们之间隔着一个露天的天井,天井两旁有阶梯连通上下两厅,上厅要比下厅高出约六十厘米,平时阎婆做法事都在上厅。下厅的人必须站着,而上厅的人必须坐着,还有天井里面不能有人,这是阎婆做法事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下厅站着的人都盯着上厅看,上厅坐着的人都盯着那个跪着的人看。只见童雨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衣服跪在上厅的正前方,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红布,在他前方是一张方桌,桌上摆放着祭品。方桌的第一排是一个插着贡香的小香炉;第二排是三杯茶和五杯米酒;第三排是三碗菜和两碗水果,菜有豆腐、黑木耳、金菜,水果有苹果和红枣;第四排是五碗米饭和筷子;最后一排是一只公鸡和猪肉,他们都被摆放在一个大圆盘上,猪肉是围绕着公鸡的,公鸡的背上还撒上了一小坨食盐。
阎婆穿着一身黑色道士服,披头散发,嘴唇涂成了紫黑色。她双手抓着一个被剪过舌头的活公鸡,嘴里念着神秘的巫语,摇摇晃晃地绕着童雨转圈。阎婆不是酒鬼,但那动作模样却胜似酒鬼。童雨抬头望着那个可怜的公鸡,还有周围的人,他的家人就坐在祭台旁边,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十分平静,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童雨不认识那个打镲的人,可能是隔壁村的,而吹笛的人竟然是教堂的老鬼,看来一定是爷爷把他请过来的。当年老鬼也参加了抗越自卫反击战,他是一名冲锋号手,每次他都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不过,爷爷是钢刀小分队的,那时候他们并不认识。后来,老鬼独自一人来到了夕阳谷,在教堂住了下来。夕阳谷建牌坊的时候,老鬼、童钢和一些村民建议把牌坊修在天主教堂前面,也就是说天主教堂是属于夕阳谷的。快要修建的时候,村长何闻天却站出来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有两点:第一,天主教堂闹鬼,不吉利;第二,老鬼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其实,明理人都知道何闻天是不愿意把村里的田地摊分给老鬼,哪怕是一丁点。在夕阳谷没有田地,老鬼只能去很远的地方捡别人丢弃的荒地,那些田地要么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要么就是土壤贫瘠。最后,童钢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自家一部分田地分给了老鬼,这也是老鬼要和童钢义结金兰的一个原因。
正午,夕阳谷的天空乌云密布,但奇怪的是附近几个村庄却艳阳高照。那些围观的人趁着天空还没有下雨,就赶紧回家吃午饭了。笛声、镲声,还有那神秘的巫语继续在阎婆家里交集,他们没有休息,没有吃午饭。按照规矩,这场法事要持续到傍晚六点钟。上午,童雨是背向天井做法事的,而下午则是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面朝天井的。午后,天空下起了暴雨,但还是有很多人打着伞陆陆续续来到了阎婆家里,不久下厅就站满了人。成千上万的雨滴打在屋顶的黑瓦上,叽叽喳喳地响了起来,犹如战场上万马奔腾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不停地刺激着童雨的耳膜神经,再加上他一直不吃不喝,渐渐他就感到异常疲惫和迷乱,他竟然跪着打起了瞌睡。幸亏童妈在一旁反复提醒,童燕甚至用指甲去戳他,否则他就可能睡倒在地上了。这种氛围,那些人却看得更为专注了,人群中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好像他们能感受到阎婆的力量和鬼神的存在。
黄昏,雨后的黄昏,夕阳谷就好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金色琥珀。阎婆家下厅的人都已散去,或者有一些人跑到上厅的空位坐了下来。金色的余晖从房屋前面的木窗射了进来,刚好落在童雨身上。这一天,童雨头一次感受到温暖,他闭上了眼睛,回忆着石狗岭看日落的情景。突然,他的回忆被一把粗鲁的声音打断,他睁开了眼睛,只见何闻天双手叉着腰站在下厅,后面还跟着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
“吵死了,你们别啥折腾了!做法事也没有用,他不会有出息的。”何闻天抬起高傲的头颅,快速扫视着上厅的人,不可一世地说。童钢怒目对视着何闻天,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想从竹椅上站起来,但他的手给童亮死死拉住。同时,童亮还有一个手紧紧拉住他的妻子。老鬼停止了吹笛,然后拉大嗓门喊着说:“不要理会这疯狗,我们继续做法事。”接着,他故意把笛吹得响亮、响亮的,于是众人的注意力便由下厅转移到阎婆和童雨的身上。此时,一天的法事也快到尾声了,阎婆把白花花的大米撒向天空,然后大米像雪花般落在童雨身上。阎婆撒完大米后,又把簸箕里面银光闪闪的硬币撒向天井。这一天法事中,观众最为关注是上午的“跳鸡舞”和最后这段“仙女散花”,他们都看得两眼发直。从另一个角度说,下厅的何闻天父子完全给众人无视了,可想而知,他们心底有多么愤怒,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闻天的大儿子何伟强看到法事已经结束,众人正要离开,他也许想挽回一点颜面,就自告奋勇站在他父亲前面,他一边用手摸着腰间的大哥大一边喊着说:“童雨,你这个街头小混混,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送进监狱的。”说完,他们便得意地笑了起来。众人都愣住了,他们好像被妖魔鬼怪上了身,一动不动的。稍过片刻,他们又把目光集中在童雨身上,只见他跪在地上,两眼凶狠地瞪着何伟强。童家人走到童雨身旁,弓着腰要把童雨扶起来,童雨整天都在跪着,期间油盐不进,他一定是饿得筋疲力尽了。童雨推开了家人的手,自己竟然扶着祭台慢慢站了起来,但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何伟强。他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丝冷冷的微笑,然后铿锵有力地说:“没错,有一天我可能会进监狱,但我——”。童雨咳了一下,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但童雨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何伟强。
“但我肯定的是,你们这群歹毒的疯狗肯定等不到那一天。”话毕,何伟强把腰间的大哥大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想扑向童雨,但他又无法动弹,因为他的父亲和兄弟死死地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