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卓南溪爱吃糖炒栗子的习惯还是他惯出来的,那时候两人还没这么熟稔,卓南溪也还小,正是懵懂好奇的时候,那时候袁元每次去听他的戏,都给他带一包滚烫的糖炒栗子,香甜软糯,放在在一堆真金白银鲜花美人里头,就显得可爱多了,后来,吃多了,便就真真正正的喜欢上了。
说来也巧,这一幕刚好被不远处的汽车上的陈放鸣看到了,自从听过卓南溪的戏以后,卓南溪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已是个能叫得的上名儿的人了。
其实,他也就见过卓南溪两三面而已,连一句“交情”都谈不上,仅仅只是在茫茫人海中认得出来罢了,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是个刁钻跋扈伶牙俐齿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胆子却是出奇的大,第二次见他是在戏台子上,其实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见面,他没见过陈放鸣,只是他见了他罢了。
算起来,这也还只是第三次,原以为那个被人北平第一的人,必是个手段厉害的人,毕竟能在戏园子里拔尖,定然不是个寻常的人物,虽不敢说左右逢源,至少也该是个长袖善舞的才是,不然,早该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却不曾想,是他轻看了他,也轻看了这梨园里的傲气,即便是下九流,可下九流也有它下九流的骨气,蛇虫鼠蚁固然是有,可清风明月也未尝缺席。
既不会左右逢源,也并非长袖善舞,只是个有几分执拗的少年罢了。
陈放鸣的车从卓南溪身边呼啸而过,虽未曾下车去看,却也不难想象到,卓南溪捧着板栗时候两眼放光时的心满意足。
如果说,卓南溪是在戏台子上惊艳了陈放鸣,倒不如说眼前这个清风明月的卓老板让他铭记于心。
有些时候,你打万花丛中而过,留在你心里的不是菊花的隐逸,也非莲花的高洁,那留在你心底的不过是阳光下,那一株迎风而动的野草罢了,虽不惊艳,却也能叫着看着温暖舒心,一点一点的就浸润到了心底里。
袁元没有回他的住宿,两人直接就往春满楼去了,还未曾整理一身风尘,便迫不及待的钻到了戏文里,
卓南溪唱的是刚编排好的《浣纱》,每一招一式都是无数个彻夜不眠里反复琢磨过来的,到如今,才能有了这出完整的戏,谢场戏统共耗时一个半小时,从头到尾,两人都是屏住气息丝毫不敢大意,虽不是在戏台子上,却仍旧不敢有半分大意。
若说是卓南溪是戏痴,袁元就是他卓南溪最忠实的戏迷,他把他当做老师、知己,他则视他完美的艺术,也因为戏,原本两条毫无交集的轨道硬生生的扳到了一起。
一曲唱罢,两颗提起来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卓南溪挥洒着汗水却丝毫松懈下来,袁元听罢则陷入了沉思,卓南溪见状也不打扰,只静静地等着他,他知道,他这是在想戏,他虽不是个唱戏的,却是最为懂戏。
日薄西山,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他冥思苦想,他就站在一旁默默无声的等着,谁都能真真切切的听到,时光从彼此身上碾压过的声音,然而,谁也不觉得岁月无情。
“是了。”寂寂无声下,只见袁元突然拍手而起,脸上浮现的是幡然醒悟的狂喜,卓南溪见状,也欢喜的笑着,却没有开口。
是啊,卓南溪虽然把西施遇到心上人的那种欲说还休的羞怯韵味演的栩栩如生,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西施太过柔美,柔的如同一汪春水,美得如同江南三月,一颦一笑皆是一池涟漪,美得缠绵悱恻,却独独少了一丝刚烈,要知道,后来的西施是被派遣到吴王身边做奸细的,如若只是一般的女子,又怎会接受这种困难重重,而无异于登天的的任务。
所以,卓南溪的西施固然是美,却少了一点刚硬果断,无需太多,只一点点即可,犹如一滴墨汁点在一盆清水中晕开来,只留有淡淡痕迹即可。
听袁元这么一说,卓南溪也觉得有理,也不等以后,当下就在招式上进行一些整改,他不愧是当今名角,理会到其中意境之后,调改起来可谓手到擒来,一招一式都极为传神,虽然如此,却也直到了夜半时分,两人才将其中细微之处一一整改完毕,却还没有真正的敲捶定音。
先前事压心头尚不觉得,如今大事已了,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这时候外面的那些吃食早已经关了门,只有天桥底下的小吃摊还苦苦支撑着,好在春满楼离天桥也不远,就十多分钟的路程,走上一段便当做舒舒心罢了。
两人一路谈天说地倒也不觉得冷清,虽然大多时候都是袁元说给卓南溪听。
卓南溪不似袁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走就走,时常一个人游遍大江南北,畅快无比,卓南溪不一样,他纵有此心也难以付诸行动,光是一个春满楼就把他压的死死的,寸步难行。
所以,经常都是袁元把去过那些地方讲给他听,他是个文采极好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会在日报上看到他的文章。
知道卓南溪喜欢外面的世界,所以那些见过看过的他都事无巨细说给他听,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杭名城瞬间都一一摊开在眼前,卓南溪虽未曾离开过北平,但每回听完后,他都当自己去过那些地方了。
说说笑笑间,时间也过得快,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天桥边。这里是平民们的消费场所,虽然看起来杂乱不堪,却也别有一番风土人情。
即便如今已是月上柳梢头了,但仍有许多小摊精神抖擞的挑灯做买卖,摊子上还坐了不少顾客,置身其中,才深感北平的另一面之多姿。
两人轻车熟路的去往一家混沌铺子,还未坐下,六十多岁的铺面老板就迎上来,笑容满面道:“卓老板,哟,袁爷也来了。”
袁元坐下玩笑道:“在浙江喝了几桶海水,还是想念你老李家的混沌。”
老李一听这到这话顿时笑的合不拢嘴,道:“行,这就去给您下混沌,您二位稍等片刻。”说罢便手脚灵便的开始煮混沌。
不一会儿,他家混沌特有的香味便弥漫开来,浓郁而不刺激,带着股子凡俗的烟火味,闻着很是舒心,勾的两人胃虫直翻腾,本来就饿了,再被这香味一刺激,饥饿感瞬间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好不容易等到混沌上桌,两人赶紧埋头苦干心照不宣的享受着北平独有的味道。
待到饭后就真的是夜深人静了,被强行搁置的困倦瞬时蜂拥而至席卷大脑,便是多说上一句话都觉得累,两人相视一看皆是如此,简单告别便分道扬镳了,毕竟,来日方长不是。
这个时候已经夜深了,街上也没什么黄包车夫拉车,无可奈何,卓南溪便是再困倦也只得忍住,一步步强拖着困倦往屋里头去,虽不见得多远,可这困倦一旦上头,人也跟着浑浑噩噩的,便是再近也不觉得近了。
这时候街上人也少,虽然偶尔也会碰上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亦或是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却也没有人像他这般慢闲庭信步似得慢悠悠的的游走在夜色里。
走着走着,人便也不似方才那般困倦了,灵台瞬间清明的不少,便是方才觉得难忍的困倦都一扫而光,一路踏着细碎的月光,偶尔吹来一两阵深夜里的风才有的寒意,走在北平的夜里,倒也不觉得无趣。
卓南溪虽是个戏子,却也有一颗不亚于文人一般的敏感的心思,虽然他不能像袁元他们那样的文人一样,笔墨心思,但他也是爱极了北平的夜晚的。
褪去了白日里的喧闹,远离了那些纷争人世,一个人缓步在夜色里,便觉着这片夜色便只是为他一人而浓郁的,天地再大,也不觉得孤独了。
现下,一个人正沉浸在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怀里,兀自闲情雅致着,谁知,偏有这样不识趣的,远远的驶着一辆汽车打着异常明亮的灯光自身后而来,将他本就瘦弱的影子拉的越发的细长。
习惯了夜色里的人,便不适应这突然而来的明亮,只觉得晃的人眼花,只当是别人开车路过,便往旁边的暗处移了移,心想,一会儿也就过了。
谁知,那光却跟着停在了他身边,心中不免疑惑,抬头去看,正好对上一双笑的正弯的眼睛。
还未等卓南溪反应过来,便听的车上的人便戏谑一笑,率先开口道:“真巧啊,哪里都能遇到卓老板。”
就着月光,抬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陈放鸣陈三爷,虽没什么实打实的照面,可卓南溪生来记性就好,便也就记住了。
谁都知道,陈放鸣陈三爷不是什么仁义道德的圣人,是正儿八经的商人,如若你是第一回见他,兴许还会觉得是个风流倜傥且出手大方的世家公子,可你若是与他相识的久了,便也就能嗅到那股子揉碎在骨子里的铜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