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商人,没了那股子铜臭味便就不叫商人了,就该是那挂在墙上受人膜拜的圣人了,何况他陈放鸣只是个红尘里厮混打滚的俗人,便是装模作样也作不出来个圣人模样。
北平的商场上,他陈三爷摸爬打滚的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兴起也罢,胭脂美人什么样的没有,管你是烈焰玫瑰,还是清水百合,说到底也都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各有各的手段罢了。
他是个为五斗米折腰商人,没读书人那样的风骨,也欣赏不来那些清雅美人,便也只愿意做个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一辈子厮混在红尘里,不求名扬千古,但求个快活自在。
可若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出现在了你的眼前,既不是你见过的那些烈焰玫瑰,也不是什么清水百合,只不过是一株清香宜人的野草,既不浓郁也不寡淡,别人看了也就只是看了,可你也只是浅浅淡淡的那么一眼,偏偏就叫你移不开眼了。
所以,要不怎么说,人世无常呢,天底下桩桩件件,哪能叫人事事都猜了去。
说以说,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一时兴起,才有了后来的故事,一如陈放鸣和卓南溪。
卓南溪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没那些“诛连九族”的想法,他不过单纯的不喜欢陈放鸣罢了。
当然,李宓的事在其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关系的,毕竟,他是陈章的堂弟,可终究也只是堂弟,放在一处,也只是不喜欢罢了,却也没什么真正厌恶的心思。
看着对方和颜悦色的笑容,卓南溪也只当是没看见,只听得不咸不淡的道:“不巧,不巧的很,三爷要是再往前走走,就遇不到了。”说罢,着头也不回的绕开车子往前走,他是真的不喜欢的他,便是哪些装模作样的客套也不愿意。
反倒是他陈三爷,闻言非但没有在意,反而来了兴致,他只当这小戏子天不怕地不怕,却不知脾气也是个横的,说话也有意思的很。
北平城里头,他陈放鸣也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过卓南溪这样的倒是第一个,虽是个名角儿,喜怒哀乐却全然写在脸上,不像他见过的那些人,都活成人精了,哪个不是被名利压的死死的,反倒是他卓南溪,把名利压的毫无还手之力。
只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荡着陈放鸣的浅笑声,卓南溪听了却忍不住嘀咕:这人莫不是个缺心眼的?心里如此想着,脚下不禁了加快脚步,这月黑风高,他可惜命的紧呢。
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笑的正欢的三爷,陈历也忍不住心里打突,心道:三爷一辈子都没听过什么戏,这会儿总不会是真上了心罢。
待到陈放鸣笑舒畅了,再看卓南溪已经离他好一段了,不过片刻,只听得一声:“跟上去。”从语气中不难分辨出此刻的心情来。
随着一声车鸣喇叭声,陈放鸣的车再次妥妥当当的挡在了卓南溪跟前,挡住了去路,此时,卓南溪便纵是再好的脾气也该动怒了,何况他本也不是什么泥菩萨,一时间不由得怒上心头,正欲开口发作。
岂料陈放鸣又先他一步开口,生生的把那喷欲而出的怒火给堵了回去:“卓老板,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满腔怒火憋在心里着实不好受,但又发作不得,只得狠狠地等了陈放鸣一眼,咬牙切齿道:“小爷我不稀罕。”便气鼓鼓的往旁边绕过去。
陈放鸣被他瞪的不知所以,心想也没得罪他,怎怎么就横眉冷对的,素来没什么道德品质的陈三爷自是没觉得到开车拦路是一件多么恶劣的事,如此想着便越发觉得自个儿无辜,这小戏子的可恶了。
陈三爷到底是陈三爷,却不是卓南溪这样的小戏子三言两句就能打发了的,论心思论脸皮,卓南溪又哪能厚的过人家,便是他再怎么不情不愿,最后,到底还是上了车,说来也是他三爷的本事不是。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到底是不情不愿,哪里便真的能相安无事,望着外头异常眼熟的景致,便是个再迟钝的人也都该转过弯来了,何况是他人精儿似的陈放鸣,哪里还看不出来人家这是在兜圈子拿自己发作呢。
可到底是自个儿上强求了人家,便是发作发作也是说的过去的,虽说旁人都爱称他一句“三爷”,却也并非真真一副大爷的做派,何况,自个儿也是摸爬打滚过来的,哪里就真的看不上谁了呢,大清朝早就不在了,哪里又有什么真真正正的三六九等呢,都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罢了,谁若是愿意听便自是当真了去。
最后,也不知是绕了多久,那一束明晃晃的灯光终是有了着落,一副小小的院门,虽不体面,却也像是真正过日子的。
下车后,望着本该是一派整齐的三爷,现如今却是被坎坷小路颠簸的衣冠不整,卓南溪的心里终究是有些愧疚,虽说是不情不愿,可到底是承了别人的请,如此作弄,却也有些过了。
只见他出了车门,对着陈放鸣便是深深的一揖,是致谢也是歉意,他虽是个无法无天的浑小子,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
这下倒是轮到陈放鸣讶异了,他只当这小戏子执拗倔强,是断然不会服软的,原来却也并非如此,到底是北平的第一名角儿,倒是他看低了他。
望着推门而入的卓南溪,陈放鸣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那人真真是活出了第一人的样子。
过尽千帆,他陈放鸣自有他陈放鸣手段,却不是卓南溪这样的小戏子能看得透的。
可他卓南溪也自有他卓南溪的傲骨,却也不是陈放鸣这样的富商巨贾能折的断的。
彼时,正值午时,只见春满楼的大门外新排了一出戏,远远的便能瞧见《浣纱》两个字,再旁边便是卓老板的名字,这可真真是北平戏迷们的福音。
演出的日子定在了五日后,为了演出,这段日子以来,大伙儿可都是忙的连饭都顾不上,虽说累是累了些,却没一个人打退堂鼓。
就像卓南溪他师叔说的,吃了这碗饭,就该对得起这碗饭才是,何况日子一久,即便是起初有再多的想法,这时候也都该磨平了。
每每此时,卓南溪自是欢喜的,此后,行当里头,他再不是个只是唱的好的角了,他也有他自己的戏,只属于他卓南溪一个人的戏,里里外外都是他卓南溪的戏,他不仅是个角儿,他还得是个能唱自个儿戏的角儿。
不仅仅是他,这大抵也是每个戏子的想望罢,若是一辈子能有一出自个儿的戏,便是去了也都是笑着的。
这便是卓南溪,一个钻到了戏里,就出不来的的人,别人活这一辈子是为了权势,为了名利,他可他卓南溪活这一辈子就为了戏。
比起卓南溪,袁元也是不遑多让,每每卓南溪排练的时候他都要到场观看,若是遇上了些不如意的事,他比卓南溪还要着急。
他和卓南溪不一样,卓南溪是个目不识丁的人,打小就活在戏园子里,没见过太多的世面,也没有那么高的精神与境界,即便是对着戏,他也只能真心实意说出一句喜欢,便再没那些华丽词藻。
而袁元不同,他是学堂里的读书人,自小就泡在书本里,中西名著在他眼里亦不过是家常便饭,提笔便是锦绣文章,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次演出,更多的是艺术的展示。
便是卓南溪,在他心里,亦是不可多得的极有天赋的艺术家,虽然卓南溪穷极一生也不一定会认识“艺术家”这三个字,但他明白,须得卓南溪这样的人同《浣纱》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最极致的美,在他心里,《浣纱》不仅仅是一场戏,而是他许许多多个昼夜不分的日子里,一笔一划亲手创造出来的孩子,是他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
而三天后,他将亲手把他的孩子带到整个北平的面前,他要所有人都看到他,看到卓南溪,他们要洗一洗这梨园里的破旧腐朽。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卓南溪在戏台上是如何将它一点一滴演绎出来的,他就是要在腐朽不堪梨园里做那一把破除陈旧的利斧,这便是袁元的狂妄和野心。
那边,卓南溪在紧锣密鼓的排戏的时候,而这厢,李宓和陈章的婚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仿佛要平分这北平城里的极致繁华。
有些事,卓南溪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做不知道罢了,可有些事即便是你不听,自也有人到你耳朵很前来说给你听。
不说其他,便是今日里戏班子的人背着他都议论了好几回,若是撞上了,大伙儿只闭口不言,也都只当他不晓得罢了,他不说,他们也不点破,他也只当从没听到过半句,仍旧是认认真真的唱戏,唱着唱着,好似就真的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