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任性,却也不是个糊涂的人,心里头也都清楚。可自打经过上次的事后,他也明白,若非李宓自个儿心甘情愿,谁也不能迫着她的,所以,即使他嘴上如何的不待见章陈,心里却还是不得不承认。
今儿晚上,成玉班新演了一出戏,名为《西施》,听说戏园子里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除了北平第一名角卓南溪的戏台子外,真真是难得有这样的热闹。
只说成玉班的台柱子方次羡,年过三十,正是好时候,又识得几个字,偏又生的一副儒雅白净,真真好个俏郎君。
比之卓南溪,虽然名气次了些,却也还是北平里头数二的人物,捧他的人更是只多不少。
再说今儿晚上这出《西施》,更是没的说,直接就在梨园里头扔了一颗深水炸弹,炸的北平城里的老少爷们是外焦里嫩魂不守舍。
听说演完西施的方次羡硬是谢了三次场观众们才肯作罢,恋恋不舍的嚼着余味才肯离去,便是在出门的时候还被戏迷们围的水泄不通,这一下子,北平城的另外半边天也被他红透了。
不仅报纸上说,就连行当里的老前辈们都说“好久没出过这么好的戏了”,成玉班在北平城里一时风头无两,方次羡更是多次被戏迷和报社们推到风间浪口上,成了老百姓们的茶饭闲谈。
更有一些好事者,将卓南溪和他拿来作比较,竖起大拇指,论一论到底谁才是这“北平第一人”?
卓南溪的师兄孙玉衾,是个喜欢喝酒的人,尤其是花酒,每每唱完了戏,不管多晚,隔三差五的都要去上一趟那挂着火红灯笼的小巷子里才舒心,同样是下九流,却因着一个是来一个是迎,便非要觉得谁比谁高一等似的。
若是遇上运气好,刚好从卓南溪那里要了钱来,就一定得去和百花楼和姑娘们喝喝酒,虽说一个人,日子也过得颓靡了些,却也对得住一句有声有色。
但近来因着卓南溪要上新戏,弄的戏班子都是人困马乏,没一处是安生的。
从早练到晚,就只得了个吃饭喝水的空,每每回到家里,沾床就睡,从头到脚没一块是精神的。
好在今儿难得有空,没排戏,他也好久没来百花楼了,得了空子便卯足了劲的喝,好似要把没来的那几日的全都喝了回来,这一喝就喝的是面红耳赤神魂颠倒,好在他再混账,却也是个不留夜的。
直到夜里十二点才晃晃悠悠的回他爹留给他的小院,恰巧今儿晚上月光明亮,虽然摔了两下但也没伤到筋骨。
“哐!”的一声,月色下,只见孙玉衾练醉拳似得踹开了虚掩的门,也许是因着醉酒的缘故,也没发现平日里锁死的大门怎么就畅通无阻了,也没多想就这么歪歪倒倒的进去了。
喝了酒,吹了风,一路走回来又出了一身的汗,现下正是口渴的很,跌跌荡荡的闯进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就迫不及待的摸黑在桌子上找水。
虽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听的“乒乒乓乓”的碰到了不少东西,就连手也不听使唤,拿起水壶好不容易倒进了嘴里,手却不听使唤的晃了一下又没喝到,便摇摇头回了回神。
正欲再喝,还没送到嘴里就被木窗前月光下坐着的人影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水壶也随之落地,“啪”的一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色。
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一吓,孙玉衾也跟着顿时精神了不少,揉了揉眼睛看着坐在月光下的背影,试探的叫了一声:“南溪?”
他记得,他爹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坐着,喜欢透过小小的木窗看着外面的月亮,明明院子里有大把的月光,他却只喜欢坐在这窗前小小的一片里头,明明外面看的更清楚,他却总喜欢看被木窗割的支离破碎的月影。
有那么一刻,看着窗前月光下的人影,孙玉衾仿佛就看到了他那早已逝去的爹。
“师兄。”只听得月光下的人开口道,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听在孙玉衾耳朵里竟有些站立不安的感觉,看着月光下师弟的背影,竟心虚的不敢去看。
好在,这浓浓夜色为他为他掩去了所有的情绪,虚浮的步子微微退了一步,站在屋里的暗色里,如此便觉得心里似乎又有了一些底气。
搓手笑问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歇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这几日排戏辛苦……”
“师兄!”孙玉衾还没出口的话被卓南溪的一句师兄活生生的掐断在了肚子里头。
闻言,黑暗中的孙玉衾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一阵乱跳,没个章法,好像要跳出胸腔来。
他素来不喜欢他这个师弟,即便是平日里见了,也都是横眉冷对,今儿却难得的好声气,便是卓南溪再而三的冷语相对,他也是笑脸相迎。
“成玉班今儿晚上上了一出新戏,叫《西施》。”卓南溪缓缓开口,只见,月光下人的显得比平时更加的清瘦,收起了平日里的疯疯癫癫,流露出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就像是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沉稳的有些悲怆。
“哦,是吗?”只听得孙玉衾笑道:“我这几日都在班里练戏,外头的事也不清楚。”随后便听得他继续道。
“师兄!!!”卓南溪陡然起身道,除了愤恨之外,声音里竟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头。
月光下,只见他缓缓转身,看着黑暗里的孙玉衾,虽然,眼睛在月光下习惯了明亮,无法适应突然而来的黑暗,并不能真正的看到隐藏在黑暗中的孙玉衾。
但是,他对这个屋子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毕竟,这里曾也是他的家,对于里头的一草一木他并不比孙玉衾陌生,所以无需眼睛,他也能一眼便知道到孙玉衾站着的那个地方。
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孙玉衾一阵哆嗦,黑暗中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细碎声后,他竟不似寻常的火爆脾气,只是故作厉声的道了句道:“南溪,你这是做什么?”
“师兄,今儿当着师父的面,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把《浣纱》的戏本卖给成玉班的?”卓南溪指着屋里的一处黑暗,而那里,正是孙班主的真正灵位。
至于,卓南溪屋里的那个,不过是他自己找人刻写的,并不能算是真的,放在屋里里头供奉着,不过是有个念想罢了。
“南溪,你这是什么话,戏本泄露了你不去怀疑别人,却来问我这个师兄?”黑暗中,只听得孙玉衾沉默了许久才义正言辞的道,好似受了莫大的冤屈。
“不是你?”卓南溪闻言只觉气急,他不是不知道孙玉衾混账,但毕竟是师兄弟,他又是师父的儿子,师父去后,两人之间更应该比寻常师兄弟更加亲密才是。
所以他才猪油蒙了心的大半夜跑来听他一句真话,却不知孙玉衾仍是死不承认,这下子压制的怒火突然间一拥而上,把人烧的七窍生烟。
月色下,只见他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扔到黑暗里的孙玉衾跟前,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又听得漫地散落的纸削,落在月光里,竟是一张张金额不菲的钱。
“那这又是什么?不是你把戏本卖给成玉班,哪来这么多钱?”散落一地的不是其他,正是大把大把钱,确切来说是孙玉衾的钱,说来,这也是卓南溪第一次见他有这么多的钱了,甚至足够他每天都去花楼,至少能连喝一个月的花酒。
原本念着情面还想遮掩几分,如今被卓南溪不留情面的抖出来,他也就不再掩藏,索性大方承认道:“对,是我卖的,戏班子都是我爹留给你的,我卖你一个戏本子换点酒喝怎么了?”
卓南溪气急结,没想到他如此厚脸皮,原想着他要是能真心实意好好的认个错,这事也就过去了,毕竟事情发生了,也挽回不了什么,到底还是师兄弟,哪还能真的就翻脸不认人了。
如今,被孙玉衾这么一激,那股子压制住的怒火蹭蹭的就往上拥,便再也拦阻不住:“要不是你自个儿不争气,师父再怎么也不会把戏班子交给我,可你倒好,不仅不知道长进,竟还把戏本卖了,你对得起师父的名声吗?”
闻言,孙玉衾也怒了,醉意更是去了大半,大步走到卓南溪跟前,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刺入眼帘,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却也不过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
只见他揪着卓南溪的衣襟满怀怨恨的道:“是!我是不要脸!可你卓南溪就要脸了?要不是我爹,你早就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还名角儿?可你倒好,不仅不知道报恩,还占着我们孙家的戏班子不放,处处针对我,你就对得起我爹了?”
……
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人揪打成一团,在孙班主的灵前打的不可开交,只听得桌子板撞倒了一大片,不依不饶的,跟仇人一般。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两小无猜都是情深似海,更多是插在你心底的那把刀,刀刀见血,一如孙玉衾和卓南溪。
那晚,带着满身疼痛走在月光下,卓南溪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就连轻柔的月光落在身上也像是一片汪洋大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