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他刚接手春满楼的时候才十九岁,一个半大的孩子,即便是现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一岁罢了,自己都还没长大,却稀里糊涂的成了“一班之长”。
其实,他哪里会不知道呢,师父把春满楼交给他,不仅仅是孙玉衾不争气,也是怕他自己搭班,所以才拿春满楼来拴住他。
可他又能如何,就算孙玉衾说的,若非他师父,指不定他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头,哪还有今日的这般造化,承了恩,就得还,粉身碎骨的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三年了,虽然每天过得疯疯癫癫,却也无时无刻不被压着无法翻身,而孙玉衾今日的所作所为,则是抽掉了他那根摇摇欲坠的支柱,三年的沉重仿佛在这一刻全都聚集而来,将他死死压住,永世不得翻身。
萧瑟的路边,带着秋日的肃杀,名满京城的卓南溪卓老板蹲在昏暗泛黄的墙根下,哭的像个孩子。
这一刻,他就真的就只是个无可依靠的孩子,褪下那份名角儿的名誉后,站在他身边的,连个黑乎乎的影子都没有。
第二日,整个玉楼春一反常态的安静,没有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也没有锣鼓喧天的动静,大伙都围坐在后台里一言不发,静的犹如一尊尊佛陀,卓南溪进门看的就是这副场景。
一进门,大伙儿的目光就都落在他身上,心里也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这大抵就是有了主心骨的样子吧。
卓南溪看着一言不发却欲言又止的众人,即便他们不说他也知道,可他就是不想开口,彼此就这么默默无言对着,看着在场的那些比他大了几个轮回的人,心里竟觉得莫名的悲哀。
后台被一股蠢蠢欲动的沉默包围着,谁也没说话,大伙儿的心里也都不好受,终于有人耐不住开口问道:“溪哥儿,咱这戏……到底是唱?还是不唱?”
说话的班里拉京胡的师傅,卓南溪他师父还在那会儿他就在班里了,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放眼整个戏班,也没有比他资历更老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望向卓南溪,这也是他们最关心的事,这戏到底是上呢?还是不上,都得拿了主意才行。
环顾四周,看着大伙儿殷切的目光,只见卓南溪缓缓起身,说出口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唱!说什么也要唱!”
听到这话,大伙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气氛一下子也活络了起来,辛辛苦苦不分昼夜的排了那么久,票都卖出去了,眼看着就上演了,大伙儿谁也不愿意就这么弃了,如今听到卓南溪这句话,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来了。
“溪哥儿,你可想清楚了?”正好赶来的袁元刚到门口就听到卓南溪斩钉截铁的要唱,说实话,他比他还想唱,但是风险太大了,太冒险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虽说写戏的是他们,可人家成玉班比他们先上,在戏迷们眼里,《浣纱》就是他成玉班的戏,就是他方次羡的戏,跟他们春满楼没有半点关系,要是他们再唱,抄戏的就变成了自个儿。
况且这种事在行当里也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恐怕这一唱,莫说春满楼了,便是卓南溪这个“第一名旦”头衔也保不住了,日后,偌大的北平城里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便是再怎么想唱,也都着顾虑着卓南溪才是,毕竟来日方长。
卓南溪看向门口,对着面色凝重的袁元点头道:“想清楚了。”
看着义无反顾的卓南溪,袁元知道是劝不住了,来的路上他还在犹豫,如今卓南溪的话也算是帮他下了一个决心。
既然要唱,那便要好好的唱,虽说出了这等幺蛾子,全身而退是不大可能了,能做的也就是自己本分上的事。
于是,便有人提议请前辈裘天来唱吴王,刚好前些日子唱完了陈章的堂会,这会儿还停留在北平没走。
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就增加了这场戏的重量性,卓南溪配裘天,在观众眼里他们两人本身就是有代表性的,更遑论唱出来的戏。
但是,裘天是个名角,干干净净的名角,愿意淌这趟浑水来帮他们?
经过一番商议后,大伙儿便决定兵分三路,由卓南溪去拜访裘老板,袁元联系报社,其余人继续排戏,这边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那边的好戏已然开场。
成玉班中,在方次羡的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按说,昨儿刚唱了一出震惊北平的大戏,这会儿正是开庆功宴推杯换盏的时候,再怎么着也不是这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其中的缘由,不禁让人好奇。
成玉班的班主曹瑞江看着面色不善的方次羡,站在一旁陪笑道:“你看你,昨儿晚上唱的那么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现在说,晚上还有堂会呢。”转身便要走。
方次羡却不买账,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
曹瑞江闻言脸上也挂不住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班主,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不由的板起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你再红也是我成玉班的人,我也还是你的班主。”
“是吗?恐怕很快就不是了。”方次羡掩不住鄙夷的说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瑞江满脸震惊的看着他,不由得慌了神。
方次羡不是曹瑞江的手把徒弟,不像卓南溪一样,耗在里头无法脱身,现今他只不过是在成玉班搭班而已,这也是曹瑞江为什么总是低三下四的讨好他,却也因为没有能拴住他的东西,心里而不安。
方次羡冷冷的看着曹瑞江,看的曹瑞江的气势瞬间低了一半。
他不似卓南溪柔弱可欺,一张脸虽然惊艳好看,但总是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由于总是唱旦角的缘故,使得他本就好看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柔之内,一眼看去雌雄莫辨,介于男女之间的美让人移不开眼。
但是他性格清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叫人只可仰望而不敢触碰,虽然平日里脾气大了些,但行当里都说他人品是不错的,虽然总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但从不欺负晚辈,有时候还会为刚来的新人出头。
如今曹瑞江被他这么一瞪,仿佛凉到了心里头。
“我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是个什么意思,《西施》的戏本是从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你又得了什么好处?”方次羡狠狠的盯着他,步步逼问,可见他这人确实清冷,说出来的话也是不留情面的刻薄。
曹瑞江本来是想劝他打消念头的,现在被他这么一激也不由得怒上心头,他曹瑞江就算是对不起全天下,也没有对不起他方次羡,《西施》的戏本子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还没揣热就给他方次羡送去了,他是盼着成玉班好,可他对不起谁也从来没对不起他方次羡过。
“我能得什么好处,这么些年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现在凭着《西施》大红大紫的又是谁,如果没有我曹瑞江,你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曹瑞江也委屈,本来就是你好我也好的事,方次羡非要不识抬举的跟他闹,现在演都演了,还非得挑出来,对谁都不好。
“是吗,那我就看看离了你成玉班我方次羡还能不能活!”方次羡讥讽一笑。
“方次羡,你可得想清楚了!”曹瑞江虽然心里头气,却也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很清楚,方次羡一旦离开了成玉班,剩下的人没一个能挑起大梁。
故而,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谁知方次羡想都没想,干脆利落道:“我想没想清楚,不劳曹班主提醒。。”
曹瑞江气结,不禁暗骂自己,明知他吃软不吃硬,自己还要跟他杠上,嘻笑着挽回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说话口无遮拦,何况成玉班现在也离不了你,再者说,外头也没有哪个戏班子像我这么待你这么好的,再说了,《浣纱》的戏本子是杜先生昼夜不眠给你写出来的,这不,观众不也挺喜欢的嘛,说不定今年的梨园大王就是你了?”
方次羡心中本就有些愧疚,他不是个没心的,也知道成玉班待自己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待他好的。
可他就是看不上曹瑞江的为人,何况再听他满口胡诌《西施》的事,他本就是个孤傲的性子,这话无异是炸了火山口,大声道:“放屁!杜申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他能写出这么好的东西!”
他口中的杜申不是别人,正是方次羡万千戏迷中的一个,但他对方次羡的痴迷程度绝对不是一般戏迷能媲美的,不过,也亏着他的多次纠缠,才使得方次羡能在众多戏迷里头把他记的个稳稳当当的。
说来,这杜申原本也是个大学生,按理说这么个知识分子,再怎么也能混的个人样,可他偏生是个不成器的,心思从没放在学业上,戏园茶楼倒是去的不少。
好在家里头也还算殷实,毕业后,他爹跑了不少关系才把他调到这么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小报社里,盼望着他能收收心。
谁曾想,这下子可算是出了金丝笼的鸟儿了,也不好好工作,竟然三天两头的往戏班子钻,隔三差五的给方次羡写些酸掉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