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方次羡见是个小孩子就没忍心伤他的心,只背着他丢的远远的。
谁知,人家却是回错了意,见状便越发的疯狂,经常都是写了厚厚的一叠,也不知哪来的时间些那么多,后来,方次羡明里暗里也婉拒过不少回,可人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还当是自个儿的诚意不够,此后,那信件更是雪花一样的往金玉班的后台里飘。
再后来,方次羡也招架不住了,每每一见着他就躲的远远的。
他方次羡虽没读过书,却也能分得清好赖的,就杜申那点水平能写出这么好的东西来,他就是打死也不信。
曹瑞江不是不知道杜申肚子那点货,可话都说出口了,也就只能跟着圆,何况,除了那个姓杜的小公子,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人来。
只能继续道:“他就是再没本事也比咋们肚子里头的墨水多,何况,这也不是多大的事,琢磨琢磨着也就写出来了,再说,这戏不也挺好的嘛,你看这报纸登上全都是你。”说着还把早上花了一文钱买来的报纸拿到他跟前指给他看。
心里一边盘算着,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也闹了这么多回,这回总不至于就折在里头了,何况,他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虽说是冷清了些,却也不是不讲情分的,好好说道说道总能过去的。
方次羡是个戏子,识不得几个字,也就比卓南溪多识得那么几个,略微瞟了一眼,就看见“惊为天人”“北平第一旦”等几个大字标题,还配着一张他硕大无比的头像,占了半张报面,不可为不夸张。
大致瞥了一眼后,仍是不为所动的叹了口气,他知道,照着曹瑞江的性格是打死都不承认的,跟他争论再多也是无异,毕竟这么些年的情分,终归是有些心灰意冷,只盼着他能说句真话:“我只问你一句,这戏本儿是不是你从卓南溪手里头拿来的?”
曹瑞江闻言心里只听得“咯噔”一声,心道,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得理不饶人的,这会儿怎么就揪着不放了,还查的这么清楚,只怕是瞒不过去了。
可到底是不能承认的,且不说其他,只说这事若是穿出去了,他曹瑞江的老脸还要不要了?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权衡利弊还能没个分寸?哪能把自个儿搭进去,心里头正盘算着怎样才能把这页揭过去。
就在曹瑞江愣神的时候,只见方次羡起身拿起扶手的围巾挂到脖子上便往外走,毫无停留的意思,看这架势,大有一去不还的意味。
曹瑞江见状立即上前就要将人拦下拉,心里却忍不住埋怨,怎么一件对谁都好的事,到了他这里,偏就成了不依不饶了呢?
谁知,曹瑞江还没走到他跟前,他自己反倒是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他,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灰冷,想来是失望透顶了罢。
曹瑞江是什么人,惯会猜度心思的人,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坏了,还没开口,就听的方次羡惯用的清冷语气传来,门楣处掷地有声道:“我是想成为梨园大王,却也不是这种下作手段,即便没有这些见不得光的,我也还是荣冠北平的方老板,我方次羡自有我自己的道!”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十几年来的互相摩擦,终于,还是连最后一点情分也磨光了,他知道,他和曹瑞江早晚得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曾想,竟是因着他卓南溪,真真是世事难料。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就这么洒落的,他不是圣人,他再清高,也是红尘里厮混的一个凡夫庶子,活了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功名利禄吗?
他也不舍得,他是个唱戏的,吃了三十几年的苦头,不就是为了唱出名堂的这么一天吗,被卓南溪压着这么些年,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本就心高气傲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个比他小了不知多少岁的半大孩子,他怎么就真的能心甘情愿呢?
可就像他说的,有些东西就是再怎么想要,也不该背弃自己心底里的道义,虽然,他方次羡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戏子,可戏子也有戏子的道,却比这世道的太多人都干净。
唱了几十年的戏了,最后,总不能是自个儿脏了它不是?
看着方次羡决绝而去的背影,曹瑞江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可他就是不明白,同样是唱戏的,都是下九流,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凭什么他方次羡偏就要高人一等似的?
他就是看不上他的那股子清高自傲,傲的不像是个唱戏的,叫人看着硌得慌。
裘天下榻的地方北平南锣鼓巷的帽儿胡同,在西边,可玉楼春又在南边的百顺胡同,所以,这一去一来的,便得要花些时间。
卓南溪坐不习惯电车,总觉得人多了挤得不舒坦,所以每回外出都是黄包车,但黄包车不比电车,慢的很,这一去,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的了。
卓南溪只远远的见过裘天一回,没交往过,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反而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听过不少,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做不得真,何况如今这世道,红的也能说成白的。
裘天住在帽儿胡同十九号,是个二进制的院落,穿过垂门进到里院,入眼的便是树木苍翠,环境清幽雅致,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鸟鸣,比起外头的鱼龙混杂来可谓是人间天堂。
对着如厮美景,卓南溪还未好好细看,目光便被花园旁边回廊上半卧的半百老人吸引了。
虽然只是远远的看过一回,可卓南溪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躺在摇椅上抽旱烟的人正是名满天下的裘天裘老板,虽然比他第一次见的时候老多了,头发也白了,皱纹也多了,但那股子精神气却非常人能及的,那得是积攒了多少年才能有的。
“近乡情怯”大概是所有心怀盼望的人都逃不过的魔咒罢,还没走近廊下,一颗心已然是紧张的无处安放了,就连一举一动都仔细着,生怕做的不好,让对方觉得自己轻浮了。
可心中却不免的有些后悔了,不该不让袁元一道来的,他是个人精,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是最擅长不过的了,可后悔又有什么用,现下,站在院子里的还不是自个儿一个人,心里头纵然紧张,可步子还是得跨不是,随后便见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只当是给自己壮胆了。
不愧是名角,架子真真是不小的,虽说卓南溪是后生晚辈,可也是这北平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总得给个好脸色吧,更何况,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可他裘老板偏就不理会,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痞流氓,仍旧只是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随后,继续他的吞云吐雾飘飘欲仙,大有没看在眼里的意思。
卓南溪心里头本来就没底,如今再被他这么一看,一颗心算是沉到底了,再不敢开口,只呆呆的在一旁立着,动也不动。
说来,他也是真的傻,活了二十来年的日子,人情世故是半点也没学会,不然,他就不会干巴巴的站着看着人家抽烟,要是换个机灵的,早该一旁点火伺候了,哪还像他一样站在一旁跟个木头桩子似得,没半点人情味。
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发现,昔日那个面圆脸阔的“活霸王”如今已是身形枯槁了,只见他颧骨高耸,两颊无肉,便显得越发的消瘦,好在精神仍然矍铄,才和那些烟楼里的那些烟鬼不同,也可能是常年唱生角儿的缘故,才使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常人难及的气势。
卓南溪是不抽旱烟的,也不许春满楼的人沾染这些东西,虽然他年轻,却也见过不少被大烟迫害了的人,也知道这是些祸国殃民的东西,多少人一辈子都被糟蹋了。
所以对着这玩意儿素来都是避之远之,但眼下情势所迫,他是来求人的,自然要放下身段来,何况对面坐着的还是他从小到大的崇拜对象,虽然想象和现实有所出入,但人家毕竟是有真本事的,何况人无完人,总不能万事都要求个圆满。
约摸过了五分钟,裘天才从云雾缭绕中脱身而出,看着规矩谦卑的卓南溪起身道:“北平第一的卓老板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裘天的声音似敲锣打鼓一般直击耳膜,卓南溪措不及防,脑袋被震的嗡嗡作响,好在他也是个整日里和锣鼓为伍的人,片刻之间就能缓过来。
梨园里头重规矩,也重名声,裘天是前辈,还是响彻南北的名角儿,在他跟前,卓南溪这个名角便就少了些分量,如今再被裘天这么一夸,更是觉得的诚惶诚恐。
裘天虽说脾气架子大了些,不过,这大概也是戏园子里头的通病,但是唱出了名头的,都把戏给活成现实了,于是,总有那么点“戏里头”的东西,倒也不是对卓南溪有不满的,反而,对眼前的后生晚辈,他倒是十分欣赏的。
想当年,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跑龙套的,哪像他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家喻户晓了,所以说,出名要趁早,等到了他这个年纪,黄土都埋了半截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卓裘天始料未及的一番赞扬,反倒让本就是战战兢兢的南溪,有些受宠若惊,片刻恍神之后,仍是谦卑有礼的道了句:“跟前辈比起来差远了。”
裘天闻言也只是摆手笑了笑,这些话他听的多了,真的假的自个儿心里头清楚,随即抬步往回廊尽头的屋里去,卓南溪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