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线不太好,有些暗,可能是外面的树太多挡住了的缘故,两人坐下后,裘天也不见外,问了些卓南溪戏曲上的事,两人又就着此事讨论了起来,京剧到昆曲,从一个剧种到一出戏,大的小的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两人又都是名角儿,这一说起来也是各有春秋,推搡不下,最让卓南溪惊奇的是,这裘天不仅京剧唱的好,就连河北的梆子戏也会,就连昆曲也有几折唱的好的,卓南溪也喜欢昆曲,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瞎捉摸,虽然现在大伙儿都唱京剧了,昆曲没落了,没几个会唱的人,如今,也算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可见,只要是好东西,自然不会湮灭的。
裘天也没想到,卓南溪一个京剧名角儿,竟也喜欢昆曲,功底也都还可圈可点,可见真真切切是当得起这一声“角儿”的。
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名角,无不把心思都放在京剧上头,喜欢昆曲也有,但肯花心思琢磨的就少之又少了。
两人说着尽兴,当即搭了一折《长生殿·定情》切磋起来,虽不敢说好,倒也叫人看的赏心悦目。
这一切磋就到了五点,卓南溪是两点来的,这一去都过了三个小时。
可还是没说到正事上,但又不敢打扰裘天的兴致,三心二意之下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裘天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唱了,没劲!
“卓老板来找我有事?”裘天坐下润了嗓子道,这几日来北平后,登门造访的人不在少数,请他搭戏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经过方才一番相处,他对卓南溪这个后生好感可谓一路直上,此刻见他欲言又止,想必和那帮人也是一个样,心里顿时去了一半的兴致。
闻言,卓南溪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毕竟前一刻还和相谈甚欢,下一刻就要求人办事,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但时不待人,今日过了就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只能咬咬牙厚着脸皮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卓南溪心想,方才裘老板和自己相谈融洽,也不似谣言那般难处,可见传言不可尽信,是以,卓南溪满怀期待的看着裘天,只盼着他能应下。
经过方才的短暂相处,他对裘天越发的竟敬佩了,一如他戏里所演的英雄好汉那般,正气凌然,所以说,人类都是情感动物,容易被温情麻痹。
裘天听完没有说话,他不是没料到卓南溪要请他出场,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曲折,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动了恻隐之心。
他是行当里的老人,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只是太久没人在他跟前说起这些龌龊事,所以,乍然听到,竟还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看着卓南溪满怀期待的目光,裘天只是微微的笑了,竟是难得的温和语气:“卓老板,不早了,请回吧。”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卓南溪到底是年轻,心思单纯,没想到自己敬重的前辈端的是如此冷漠无情,反差之大,心中一时接受不了,只留下满脸的震惊和无法掩饰的失望。
裘天转头不再看他,又似不敢多看,因为看多了,就容易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也是满腔热血义无反顾。
“人老了,经不起折腾,恐怕也唱不了两年了,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几年。”裘天掩不住满怀沧桑感慨道,也许真的像他说的,人老了,意志也消磨殆尽了,不想再淌那些浑水了。
当年的满腔热血,历经数十个春秋之后,消磨的只剩下不敢细想的沧桑与世故。
说罢,不给卓南溪多说的机会,抬脚便入了里屋,只留下卓南溪和满地的失望凄凉。
失望吗?
失望。
但是再失望,也要面对现实,被裘天拒绝了固然伤心,可那种萦绕在空气里的气氛,却散发着浓浓的悲凉不肯褪去,卓南溪是个文盲,他没有精要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写不出妙笔生花的句子,他甚至不知道这种东西叫什么,他只能感受到浓浓的难过。
是的!
难过。
那是他仅能表达出来的词儿。
卓南溪回到春满楼的时候袁元已经回来了,他没有请到裘天,袁元也是四处碰壁,两人灰头土脸相顾无言,为了不影响大伙儿的情绪,都没有说。
可这种事哪有瞒得住的,虽然大伙儿不问,但心里跟镜子似得,哪能不清楚,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影响排练的进程,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二日谁也没安排事物,大伙儿自个儿却是安排井井有条的,卓南溪仍是一大早就去帽儿胡同了,但这回可没那么幸运,虽说是将人请进去了,但也就只坐在大堂里吃茶,一杯接着一杯,卓南溪喝的脸都绿了,可就是没见着正主。
眼看隐在云朵里的日头就快要升到头顶,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拉着续茶的人就问,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裘老板还没出来?”
此人年过半百的老人,说话办事自是八面玲珑心思活络,如若不然,又怎么能把卓南溪忽悠在此吃了半天的茶,当下,即便是顶着卓南溪的愠怒,却仍旧和颜悦色道:“这哪能知道,裘老板一练起戏来就没个时候,您是个中高手,想来也清楚,兴许过会儿就出来了,要不您再喝杯茶。”听听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卓南溪要是刚来的时候他这么说,绝对是能糊弄过去的。
可他都等了一个上午了,这话也变着法的说了一上午,哪还有什么可信度,卓南溪便是再傻,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知道是这是裘天不愿意见他,可春满楼那边刀子都悬在了头顶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且不管如何,这一遭都得把人见了才行。
“你当我好哄呢!”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何况还是卓南溪这么个大活人,一上午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吊着人,任谁听了也要气上几分,何况卓南溪又是个管不住自个儿的,不疯则已,若是发起疯来便是天王老子都敢惹。
“就是当你好哄。”当然,这话人家没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这也怪不了人家说他,你想,要是个不好哄的,能被他三言两句的哄着等了一个上午?
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仍是一副温和模样:“哪敢,实在是裘老板吩咐了不许打扰,这才不敢让您进去。”
听了这话,卓南溪也算是明白了,自个儿就算是在这儿坐上一天人家也是不见的,何况,他也不打算再等了,直接绕过了老人就要往里头走:“那我自己进去找他。”
憋屈了一上午,心里头正窝火,况且火烧眉毛,也管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直挺挺的就往里头走。
老头子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要坏事,可人家年轻力壮,他一个老头子又拦不住,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一边劝说着,虽然不见得有用,好歹也是尽了心的不是,便是主人家瞧见了,总不会怪罪太多的。
便是这点圆滑世故,卓南溪这个小戏子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果然,走进去一看,别说是练戏,人家压根连戏本都没看,吃饱了饭正在院里逗鸟哩,日子过得别说多惬意。
卓南溪一看就知道自个儿上当受骗白等了一上午,可毕竟是有求于人,即便他现在是孙大圣现在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人活一世,哪就真的能随心所欲呢。
老头子见状,瞧了自家主子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便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神仙打架,免得凡人遭殃不是,何况这么一把老骨头,哪能经得起折腾,安安稳稳的过上一辈子就是福气。
看着面有余怒的卓南溪,裘天放下逗鸟转而端起盖碗茶,坐下道:“卓老板,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别说,装的还挺像,不愧是在戏台子上演了半辈子的人。
卓南溪也明白人家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哩,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他却是禁不住那番客套了,也不去作样子,开门见山的恭敬道:“裘老板,晚辈是来请你……”
“别介。”这不,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家回绝了,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随即又听得裘天道:“这北平里头卧虎藏龙,能人异士多的是,卓老板何苦缠着我一个老头子不放,凭您卓老板在北平的名气,还怕没个帮唱的。”这话说的也够露骨了,可见,便是你戏唱的再好,一没权二没势的,谁又真正把你放在心上了,即便你是同行里的晚辈,见得多了,便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话说的够露骨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难道你卓南溪就真的能摔门而去了?
当然是不大可能的,如今的形式没人比他更清楚,眼下也就剩下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了,即便是要杀要剐,你也只能受着。
可你便是熬着又有什么用呢,人家回绝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按说这会儿你也该死心了,便是你等破了天又有什么用?
他裘天要是愿意帮你,莫说北平有没有角儿?否管你的《浣纱》是不是真的?那都是要帮的,但要是人家不愿意,你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他也不乐意。
裘天一见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隐忍,也不客气了,当下板起脸毫不忌讳的直言道:“卓老板,我是不会去的,便是你明儿来等到了天黑,我这儿不会变,我若是你,早就该去求别人了,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这可真真是刀子嘴了,一刀一刀的尽往人心窝子上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