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卓南溪一听这话,眼里的那点残存的意志终究是灭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心里头明白是一回事,可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没亲自试过,心里终归是要存上两分念想,可真真正正的听见了又是另一回事,那就是拿刀往心窝子上戳,还得是刀刀见血的那种。
后来,卓南溪是被人家请出来的,他只当裘天架子大不愿意帮他,殊不知这世上还有个词儿叫“明哲保身”,对于大多数人而来言,就是这世道的生存之道。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卓南溪出门就看到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挡了大半的路,想来是有人来拜访罢,也就没放在心上,转身便要移步,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是了,虽然那天是晚上,但那汽车的灯打的比太阳还亮,加上路灯照着也不难认出来,在卓南溪认识的那些人里头,如此阔绰的除了他陈三爷还能有谁。
看见卓南溪停下脚步,满脸戒备的盯着车看,车上的主儿这才探出头来,眉眼俱笑,调侃道:“哟,这不是卓老板,看来还记得在下哩。”
卓南溪这厢刚被人回绝了,心情正是难受,那还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夹枪带棍道:“是啊,三爷来的可真巧。”
陈放鸣闻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虽说人家是无心插柳,可自个儿却是有心种花的,当即被人点破自然有些挂不住的。
可他陈三爷是什么人,哪能让卓南溪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戏子给唬住了,转瞬便眉开眼笑,真真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便是旁人瞧见了,也不得不叹句“好个偏偏公子郎”。
陈放鸣是风花雪月里头待惯了的人,随手拈来便是一肚子摧心肝的话,这边已经是话到喉头了,可那边却是难得的先开了口,满肚子的话刚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
只听得素来拒人千里的卓老板满脸的真挚诚恳,良思道:“其实我家也不远的,如此,那便麻烦三爷了。”可见卓老板是真的伤心过头了,若是平日里,早该退避三舍了,哪还去招惹这些。
陈放鸣闻言顿时有些瞪目结舌,心想,主动的他见得多了,他卓南溪这样的却是头一回,面上虽然淡然自若,心里不免打鼓,还记得上回送了他一遭,回去后就足足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不是在船上遇到了风浪就是开车冲下了悬崖,别提多吓人。
可一瞧见卓南溪笑吟吟的样子,哪里还忍心拒绝,心一横,暗道,死就死吧,他陈三爷也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不是,索性下了车,极为绅士的打开车门,客气道:“卓老板,请。”
卓南溪倒没怎么不客气,轻车熟路的就上了车,便是连句道谢也都没有,好在一来二去,陈放鸣多多少少也知晓些他的性子,便也不会去计较。
车上无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闲聊了起来。可别看卓南溪上车的时候挺利索的,坐到车上却是规规矩矩的,跟受训得小学生似得,便是一旁的陈放鸣看着也忍不住笑道:“卓老板是怕在下吃了你不成?”
卓南溪没说话,只是转头瞪了他一眼以示不满,随后仍旧规规矩矩的坐着。
见他不买账,陈三爷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吸了口气,贼心不死的继续道:“卓老板是来请裘老板搭场的?”
这会儿卓南溪倒没瞪他,只是泄气的点了点头。
陈放鸣会心一笑,挑了挑眉点点头,追问道:“裘老板应了?”
卓南溪虽没摇头,眉目却是敛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提起这事,心中便越发的烦闷了,还不知回去了该如何同大伙儿说,辛辛苦苦排了那么久的戏,放在谁头上又能乐意呢?
不过陈三爷倒是好胸怀,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到底不是自个儿的事,哪能真指望旁人感同身受呢。。
兴许是笑话看够了,亦或是他陈放鸣到底是看不过去了,敛住笑意道:“若是卓老板不介意,在下倒是可以一试。”
卓南溪闻言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莫说是他不信,便是前头开车的陈历也不信,手上差点就没把持住冲了出去,他家三爷素来是无利不起早,何时做这等赔本生意了。
陈三爷闻言,颇为得意的点了点头,道:“我既能把他千里迢迢的请到北平来,便是多唱一场,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卓南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他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却不曾想,若真是个纨绔子弟,如何能在这人吃人的北平打下这样一片江山来。只是他在他跟前素来不着边际,他便也只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了。
正午的阳光金灿灿的,透过云层撒在北平的上空,穿过车窗,斜斜的打在那人的身上,像极了那个传闻里的那个“三爷”。
阳光下,只听得那人恣意洒脱,掷地有声道:“真金白银也没这么真。”
那是两人相识以来,卓南溪第一次对他真心实意的道一句谢,那也是陈放鸣第一次瞧见卓南溪真心实意的笑。
也是那日,阅尽千帆的陈三爷才知道,原来有的人温温和和的一笑,竟比阳光还要耀眼。
那时,陈放鸣依旧不找边际的说着玩笑,卓南溪竟也难得的一句一句的回着,不说风花雪月,不谈人世浮华,就这么一句一句的说着,倒也别样的舒心。
兴许是那日的阳光太暖,暖的将彼此心底里那点冰冷一点一点的融化开来。
车到门前时,尤记得陈放鸣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难得的真挚道:“烦请卓老板过两天的那场新戏给留个好位置,我这人不喜欢别的,就喜欢清净。”
卓南溪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尤为明亮的双眼,哪里像是眼神不好的人,可毕竟是承了人家的情,总不能白白的承了才是。
看着卓南溪推门而去的背影,陈放鸣无奈的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分外晴朗的天空,心道,原来北平的天竟是这样的干净澄澈。
翌日,卓南溪没再去帽儿胡同,而是一大早就来了春满楼,众人便也都以为是请动了裘老板,自是欢欣无比,要知道裘老板是多大的角儿啊,能跟他演一场得是多大的福气,便是远远的看着也都是好的。
因此缘故,大伙儿排练的时候便又多了几分认真,唯有当事人卓南溪站在一旁笑的含糊其辞。
虽然他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压到了陈放鸣的身上,但却不敢有太多的想望,眼前浮现的仍旧是昨儿裘老板回绝时的决绝,便是陈放鸣有天大的本事,恐也难把人请动。
当然,这话他自是不敢同旁人讲的,他一个人想着便已是焦头烂额了,遑论旁人,岂非要掀了天。
自然,其中也有眼尖的人,欣喜之余瞧见了自家班主坐在一旁,跟焉了的茄子一样,也没做多想,只当是要同裘老板搭台心里头紧张。
于是,不由分说便拉着人一起欢喜,也不管姓甚名谁,逮着人就一同欢喜,有了大伙儿的闹腾,便也没空去想那些了。
晚上,袁元回来的时候只见其满面容光,开口一问,只听得又是喜事。
说是今儿一早,顶着头皮挨家挨户去报社,客客气气的进了门,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把人得罪了,便是站在人家面前都跟着矮了半截似的,心里就等着被人轰出来了。
谁知进了门,不仅没被人轰出来,还客客气气的请进去喝茶说话,再三保证道,绝不写那些对不住卓老板的事,都是戏迷,便都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
便是出门的时候,人家也是客客气气的送到门口,后来又去了好几家,皆是如此,这样一来,没了这些报社的挑事生非,再差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了,人事已尽,剩下的便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谁都知道,哪个报社不是等着这些秘闻轶事吃饭,哪能轻易放过呢,前头还爱答不理,怎么后脚就热情洋溢了,大伙儿又都不是傻子,其中关节自是明白的,可谁都没追究点破,只当是祖师爷庇佑,走了运道。
毕竟,承了旁人的情是要还的,而他们这样的戏子又能还的了什么呢,再看眼下万事大吉,谁还愿意去操那个心。
卓南溪立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随后笑了笑,他那样的活脱性子竟是难得的安静,便是现下正在人群里头欢呼的袁元,也瞧见了反常,旁人只当他是紧张的,可袁元却不是旁人,哪里还能不清楚他,刚要抬脚往这边走,便又被人拉走欢喜庆祝去了。
待到第四日,一切都已安定下来了,正在大伙儿仔细排练的时候,却听说陈放鸣来了,卓南溪闻言只听得心脏突突的跳,没个着落,心里头虽已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丝毫来,生怕被人识破了,仔细了心绪,招呼大家伙儿伙继续排练,自己却默默去了前头。
看着卓南溪远去的背影,一旁的袁元皱着眉头许久都不曾收回目光。
没有戏的时候,偌大的戏楼里没有观众,只有空旷成排的椅子,后头的位置离得太远,只能瞧见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前头挨着戏台子的地方,方才瞧见几分明亮,只见陈放鸣稳稳当当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上,从容而又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