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着戏服却并未妆扮的卓南溪,从“出将”的地方走出来,一步一步的就到了台上的灯光下,虽说没有扮上,却又比扮上的时候显得越发的亲近了,没了那层悠远的历史感。
卓南溪站在台上,昏黄的灯光下,一双瘦弱的肩膀便显得越发的羸弱了,本也不是多大的戏台子,一个人站在上头却又显得极为空旷,一束灯光从头顶落下,人便越发空灵虚无了,衬的不似人间。
那一瞬间陈放鸣是惊艳的,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戏台子,春满楼的不是最差的,却也不是最好的,却没有一个如他这般使人心生凄凉的,看着看着就再也放不下了。
那台上站的分明就只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本该是父母慈爱师长夸赞的人,怎么……怎么就撑起了一个戏班子呢,怎么还能笑的那样无所事事呢,那样年轻的一个人,他又是怎么成的角儿呢?
望着台上的那人,陈放鸣的心里便越发的悲痛,那样一双瘦弱的肩膀,究竟是如何扛过来的?
看着他,陈放鸣就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虽说是比他苦了些,却也不似他这样无依无靠的,便是再不济,也还有个归处可去,不似他这般,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便是哪日累了,连个归处都没有。
看着目光虚无空洞的陈放鸣,呆愣楞的盯着自己,卓南溪忍不住唤了声:“三爷?”
闻言,陈放鸣这才回过神来,素来不拘一格的人竟难得的笑的有些难看,出口的却是一句被千万人道破了的:“卓老板,对不住。”
灯光下,只见卓南溪什么也没说,就那样呆呆的站着,久的陈放鸣都快以为那是个假人儿了。
“哦。”空旷的戏台上,许久才听的卓南溪应了一声,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却也不难从神情中看出近乎绝望的失落。本就该知道了,那日裘天回绝的那样的干脆,如何还有回旋的余地,本不该存有奢望的……
看着小戏子的模样,陈放鸣到底是有些不忍,也知道自个儿玩笑开的有些过了,随即轻咳了一声:“不过……”
兴许是太过失落,卓南溪一时之间竟没听出话里的转机来,待他反应过来,只见台下那人正眉眼弯弯的瞧着自己。
寂静无人的戏园子里,陈放鸣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都落在卓南溪的耳朵里:“裘老板答应让他的关门第一张一阡来撑场子,人就外头侯着,进不进来就等着你卓老板一句话了。”
“进,进,赶紧把人请进来。”卓南溪激动的说完后,竟是然喜极而泣了,就着袖子胡乱抹了两把,一时间竟像个疯子一样站在戏台上哭笑不得。
陈放鸣无奈摇头,嘴角却是带着笑意的,只见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上戏台,往卓南溪身旁而去,卸去了那些公子少爷的身份,只在他身旁安安静静的蹲下,再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条洁白如雪的手帕,仔仔细细的给他擦眼泪鼻涕,一边忍不住叹道:“我的卓老板呀,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你可怎么活下去哟。”
卓南溪闻言不明所以得看着他,仍旧哭哭笑笑的模样。
大抵是压抑的久了,待他发作完了,两只眼睛已是肿的如同跟杏核一般大小了。
陈放鸣见了忍不住打趣道:“卓老板还是仔细些精力吧,待明天裘老板来了,瞧见你这幅模样,估摸着就该后悔来了。”
卓南溪本就喜不自胜,如今又听闻此言,更是不敢相信,自那日裘天回绝之后,他便再也不敢多做奢想了,如今又听得这样的话,自是不敢相信的,只殷切的望着陈放鸣,生怕对方哄着他玩呢。
陈放鸣无可奈何,只得对他再次点头肯定,心中却忍不住懊悔,先前便不该不去糊弄这小戏子,这么个人,哪经得起他这样作弄的,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敢说了实话,若是出了口,还指不定要被这小戏子记恨多久呢。
随即拍了拍他的头道:“去吧,好好唱,我可等着看呢。”他便也真当他是孩子似的,惯着哄着。
闻言,卓南溪倒也真就跟个听话的孩子似得,欢欢喜喜的就往后台去了,陈放鸣笑吟吟的看着他进去,心底里竟生出一股子久违的欣慰,说不清什么枝枝叶叶,但就觉得舒心,回头正欲转声离开,谁知身后却传来一声:“三爷,早着来,我给你留着好位置。”
陈放鸣闻声转头去看,正是去而复返的卓南溪挑起了“入相”的帘子,露出半个脑袋,笑语盈盈道,那双眼睛也跟着熠熠生辉。
陈放鸣见状亦是眉目弯弯,轻快道了声:“好嘞!”一副憨厚模样,活似谁家街头卖面的傻汉子。
出了戏楼,抬头便瞧见了前头挂着的《浣纱》的宣传报,瞧见“卓南溪”几个字更是大的夸张,有人路过抬头望了一眼,却也忍不住低声笑道:“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世上,许许多多人便是因觉得有趣,而招惹了另外一个人,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待到卓南溪喜滋滋的往门口去接裘天的关门弟子张一阡的时候,却听说早就给请进去了,想来该是楼里头哪个眼尖懂事的罢,便也就没多问,仍旧是喜滋滋的往回走,却在拐弯处瞧到了依稀袁元的背影,正值心里头正是高兴,便也就没在意。
话说回来,张一阡虽不像他师父那般的名声大,但这些年来,他师父走南闯北也都把他带在一旁的,沾染了些许名气,他自个儿也争气,凡是在他手里过的戏就没砸过,这么些年南来北往的,名气倒也积攒了不少。
更何况裘天也算是个难得的良师益友,每每逢人就夸自己的宝贝徒弟,好些时候,便是压轴的戏都是放在张一阡手里头唱,有了裘老板尽心尽力的在前头铺路,又加上他自个儿争气,到如今,大伙儿也都尊称他一声“小霸王”。
现下,有了他在一旁帮衬,明儿晚上的这场戏,定是妥帖无误了。
到了第二日,报纸更是一大早就出来了,光是卓南溪的头像就占了好大一片,就是想看不到都难。
到了晚上,果然热闹的紧,早早的就有人候在了戏园子门口,票也是早就卖光了的,余下的,便只看观众们的反响了,票卖的再多,若是观众不买账那也是白忙活。
便是陈三爷也来的早,不仅来得早而且出手也大方,门口送的花篮子都快要放到街道上了,远远的就能瞧见上头写着“三爷”两个字,真真是好不阔绰,就连圈子里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打趣道:“三爷这是要捧戏子了。”闻言,他也只是报之一笑,并不作答。
陈放鸣来的时候卓南溪的戏还没开始,于是便坐在卓南溪特地留给他的包间里头等着,包间是在二楼,位置也好,没了一楼的混乱吵闹,且离戏台子也近,台上的一举一动保管看的清清楚楚,可见这安排的人也确实是上了心的。
坐在窗前喝茶的陈三爷,沾了两口便没再动了,只看着底下闹腾腾的人群,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索性就把目光转到正在暖场的戏台子上,到底不是戏园子里的常客,看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心思,便把玩着手上的洋火机。
观众在台下等了许久都没瞧见卓南溪,便都吵着闹着要见卓老板,刚开始还能控制下来,如今眼见着就要失控了,于是赶紧差人去后台请人。
后台,只见端庄绝美的西施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默戏,只端坐不动就将大半个戏班子都比了下去也,有班里的老人远远的瞧着,也忍不住叹道:“谁的西施也没这么好看过。”
卓南溪上台前都要默戏,这是他的习惯,先把自个儿带到戏里头去了再登场去演,才能唱的有情有义。
台上暖场的人进来瞧见的卓南溪在默戏,便也不好打扰,只得拉着旁人问:“下头都闹翻了,问时候能开始?”
班里都是老人了,这些事自然也都分得清,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卓南溪,便道:“去吧,就说开始了。”
京胡声一扬,一场好戏便已上了弦,就连方才还在底下闹腾的那些人,也都瞬时就没了动静,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生怕错过了一眼。
就连包厢里的陈放鸣也闻声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转而看向底下的戏台子,桌子是靠着窗户的,就这么微微靠着,也能看的真切。
伴着京胡声,沉鱼落雁的西施踩着莲步出场了,只是一个亮相就赢得了个满堂喝彩,便是不懂戏的陈放鸣看了也不由得屏住了神,随即笑道:“不愧是卓老板。”
苎萝村的溪水边,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浣纱的地方,其中一位名唤西施的女子,虽然同是麻布素衣,却硬是把村子里的一众姑娘都比了下去,只因其太过美貌,就连水里的鱼儿见了都自愧不如,沉游水底不敢上浮。姑娘虽有沉鱼之貌,眉头却仍可见心事难解。
原来姑娘大了,起了女儿心思,可村里纵然有好男儿,却也都不是他心中的君子,然而,家中催促的厉害,真真是不由得愁煞了佳人。
这日,西施如往常一般在溪边替母亲浣纱,只见对面迎来一个面容白灿、风流倜傥的郎君,这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随后便是是春心波动一发不可收拾了,遥遥相望,只一眼便已窥透了彼此的心思,后来,君子将离去,佳人情难自禁,便以一曲《越女歌》以明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