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赤裸裸了,才使得玩笑中的母女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逐渐走近的妇人,卓南溪想,果真是……好看极了!
“有事吗?”妇人疑惑不定的开口询问。
“我……”卓南溪心里发苦,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沉默许久,面对妇人询问的目光,他终于眼含泪光笑道:“请问陈放鸣是住在这里吗?”
他不求了,不奢求了,只要他幸福就好,自己是地狱里的人,拉着他厮混了几年就算了,何必要让别人永不超生呢,只要知道他还好好的也就是了。
“陈放鸣?”妇人满脸疑问的重复着这么毫无记忆的名字,不明所以的看着的卓南溪,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问。
“出什么事了?”屋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只听声音卓南溪就知道,那不是他的三爷,果然那人也没让他失望,当真不是他的三爷。
只见那人走到妻儿面前,抱起抓着自己裤管不放的女儿,对着妻子询问道:“怎么了?”
“他问有没有一个叫做陈放鸣的人住在这里,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放鸣的人?”
丈夫闻言后,只见他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妻子手中,轻声道:“你带孩子先进去。”在妻子疑惑的目光里丈夫没有解释一句,直到妻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转过头对着满目询问的卓南溪道:“你找的是陈放鸣可是以前住在这里的陈三爷?”
卓南溪飞快的点了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了住在这里的不是三爷而成了旁人,三爷在北平也算是小有名气,为什么方才那个妇人却是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叹了口气,卓南溪闻声更是压着一颗心不敢再问半个字,生怕……生怕……
随后只听得那人缓缓道:“三爷不在这里了?”
“那他去了哪里?”
“他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卓南溪小心翼翼的问。
“就是死了。”
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死了,怎么会死呢?”卓南溪几近疯魔的问道,努力压抑数年的委屈尽在顷刻间喷涌而出,以免把人逼疯了。
他说,让他先去重庆等他,随后他就来找他。
他说,他养他前五十年,后五十年换他来养他。
他说,他不骗他。
却原来……原来都是骗人的……
“陈放鸣,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死……”癫狂的卓南溪忍着通红的眼眶闭着眼道,话刚出口,只见一行清泪随之而下,真真是悲痛难当。
那男人见状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想要安慰却不知好说些什么,随后只得道:“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死在日本人手里的,躺在街道上,还被报道了好几天。”
八月二十六!
卓南溪紧紧攥着拳头,八月二十六,那正是他离开北平的日子啊,当他还在海面上怨他的时候,殊不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来,他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说什么等他,其实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编出一套“随后就到”的谎话,可悲的是,他竟然信了,竟然留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北平赴死,连个收尸的人都不给自己留下。
三爷,你怎么忍心……
他知道,他是要他好好的活着,可三爷,这世上纵使人海万千,可没了你陈三爷,他卓南溪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看着癫狂状态的卓南溪到蹲在门口埋头不语,男人也不好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要进去。
“他葬在哪里?”
男人脚步一滞,回头看着仍旧低头不许的人,道:“日本人杀的人,没人敢去敛,至于最后被谁捡了去,也没人知道,多半——是被抛在了乱葬岗吧。”
卓南溪狠狠的揪着心,不让它疼的那么厉害,可它却偏偏越来越疼,疼的人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地上的泥土便打湿了一大片。
他的三爷啊,竟连个坟……都没有……
卓南溪只知道自己要去乱葬岗,可究竟是怎么去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脑袋懵懵懂懂的,全是他的三爷。
乱葬岗本来也不叫乱葬岗,只是个不知名林子,春天有野花,秋天有野果,只是后来打起仗来,死的人多了,就有些没人认领,尸体就被扔到这里来了,所以就成了乱葬岗。
还没走到林子里,扑面而来的幽深死气就让人头皮发麻,卓南溪哪里还顾的了那么多,如今,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到他的三爷。
林子里被挖了许多大坑,扔到大坑里的人填满了就埋上,不为别的,就怕感染。
走在林子里,除了那些陈年的旧坑,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新埋的泥土,此时,卓南溪没有心思去理会感叹旁的,他一门心思的只想找到三爷。
可是,他找啊找,找了许久,除了一个又一个新旧不一的大坑,他什么也没找到,唱了那么多年的戏,台上台下都活在戏里,半辈子也没清醒过。
可现在却无比清醒,原来戏文里的故事都是唱给别人听的,世上哪有那么多天见犹怜的巧合,如若不然,他翻遍了整个林子,为何就是没有找到三爷留下的一星半点的痕迹,可见,都是骗人的。
卓南溪终究只是个凡人,纵然戏台上他是法术高深的九天仙女,可下了戏台,他就是庸人,跟这世间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
卓南溪终究还是没有找到陈放鸣,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干零星的落在他的身上,林子里是不知名的鸟叫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看着鞋面上巴掌大的余晖,卓南溪突然就走不动了,像是瞬间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伴着阵阵的鸟鸣声,凄凉的叫人不忍去听。
哭累了,他就找根树靠着,对着漫地的荒草说话,就好像那时候他们聊天一样。
“你说,等我去重庆了,你就来找我,然后卖面,你挑着担,我来吆喝,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我去车站接你,总也没接到你……”
“我做了许多的梦,梦里面你都对我说,你说,你明天就来,可结果……你还是没来……”
……
对着一山的荒草他说了许久许久,把这些年艰难辛酸一一对他说,就像那时候他所想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山风和鸟鸣,那个本该坐在他身边的身边的人,此刻已经深埋在他脚下的黄土之下。
末了,对着呼啸而过的山风,他埋首道了句:“三爷,我想你了。”
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再也没有人笑着回他一句“卓老板”。
卓南溪在乱葬岗待了一整晚,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落在他身上,他才缓缓起身,从头上扯了一撮头发,因他不知道陈放鸣到底在那一块厚土之下,他便在脚下挖了个坑埋了,最后,只见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对着幽深得看不到深处的林子大喊了一句:
“三爷——”
“……”
犹记得那时,他唤一声“三爷”。
他便回一句“卓老板”。
如今,天下之大,再无一人回他一句“卓老板。”
他还想去春满楼看看,看一看那方戏台,可北平的路变了,他找了许久才找到旧地,映入眼帘的不是他熟悉的戏楼,而是人来人往的饭馆,来来往往的宾客络绎不绝,和以前一样,真是……热闹极了。
看着物是人非的旧地,他没有进去,只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明明都是北平,他却打心底里觉得陌生。
后来,也许是他挡住了来往客人的路,只见那跋扈的小二毫不客气的就要挥帕子赶人,卓南溪倒也没怎么反抗,只是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道“堂中的戏台子可还在?”
谁知那小二闻言却毫不客气的挥手赶人道:“去去去,这儿又不是包打听。”说着赶人的架势越发的利落了,生怕别人走慢了半步,挡了他的财路。
正在推搡之际,只听的一声惊呼:“溪哥儿,真的是你!”
两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妇人挎着篮子泪汪汪的盯着卓南溪,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多年未见,已为人妇的林临。
卓南溪也满面诧异的盯着已经沧桑憔悴了许多的林临,两人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再多说话。
到最后,还是林临忍不住先开口:“溪哥儿,你怎么在这儿?”卓南溪没有回他,只是露出了一丝寡淡的笑容,道了句:“走吧。”
盯着卓南溪背影,林临心里升起一股落寞,以前的溪哥儿是断不会露出这样让人难过的笑容,他从来都是爱憎分明的人,想必是吃了许多苦罢,想到此处,不由得眼眶一红,心里越发的愧疚了。
“喂!”卓南溪回头看着突然叫住自己的店小二,只见他大声道:“戏台子还在,只不过被改成说书的了。”
“也好。”卓南溪轻轻的道了句,随即和林临一起淹没在人群里。
回到北平,仿佛间,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卓老板,在重庆的那几年,他心里总是不安生,可一回到北平就踏实了,于卓南溪而言,北平不仅仅是他的根,也是也他的梦,他的戏,只有在北平,他才能一直活在梦里。
得知卓南溪的境地,林临二话不说的便把他带回了家,林临的家是个寻常朴素的小院儿,不见的多好,却也能住人,叫人看着就觉得该是个家的样子。
林临一进门,就被院里玩泥巴的小孩跑过来一把抱住,软糯道:“娘,你回来了。”
林临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卓南溪,随后把孩子拉到一边,道:“这是我儿子,阿庸,四岁了,有些调皮。”
当年,日军打进北平,那时候阿庸还小,一家子小心翼翼的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他爹便是那时候去世的,只留下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
阿庸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着他温和的把手放在自己头上轻轻揉了揉,很是温柔,阿庸很喜欢那样的感觉。
这是阿庸对卓南溪最为清晰明亮的印象,直到多年后,看着那些红装粉黛的戏曲家,他脑海里回想起的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忧伤得化不开的“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