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卓南溪越来越沉默了,有时候就连陈放鸣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能说着说着就走神了,直到感觉到久久的注视感才回过神来,人却已经被陈放鸣拥在怀里了,每每对着陈放鸣询问的目光,他都总是敷衍了事,然后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的睡上一觉,每每此时,陈放鸣虽然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卓南溪的戏依旧日复一日的唱着,台下的观众也日渐消少,直至枪火越过卢沟桥,在北平边上的宛平县响起,那日,一个观众都没有,台上人仍是灯火迷离,台下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却不见一个人影。
台上,卓南溪衣香鬓影,唱的是《宇宙锋》,只听得云鬓松散的赵艳容怒冲冲的韵白:
“气得我咬牙关火上眉尖
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
把这些众狂徒斩首在马前”
只见那台上,方才还是戏子怒气冲冲的突然一动不动,再细看,已是潸然泪下,戏里是家破,戏外是国碎,两般境地一样心肠,道不尽满腹沧桑。
随后,只见台上的赵艳容擦干了眼泪,再转身又是正义善良的奇女子,一个人就是一场戏。
涌进北平城的日军开始了他们肆无忌惮烧杀掠夺,而那些早上与你插肩而过的人,也许下一刻,就惨死在了日寇的刀枪下了。
卓南溪的戏依旧唱着,有时候也会有人来听,但就那么十几个个,不为别的,不能上阵杀敌,就听听戏,然后哭一场,再回去小心翼翼活着,和平常也没多大区别,可心里就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天,唱完了戏,目送仅有的十几个观众无声离场,卓南溪收拾好东西往回走,约好了来接他的,陈放鸣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来,卓南溪知道他最近忙的不可开交,便没等他,自己收拾好东西就走了。
这些天来,他习惯了弥漫着清冷悲怆的北平街道,偶尔见到三五成群的人还反而有些不习惯,路过好几家店门前,他都看到里面被砸的厉害,若是再仔细些甚至还能看到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
卓南溪握紧了拳头,再次路过一家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店铺,从人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里不难猜出真相,白天在戏班的时候听大伙儿私底下讨论过,没想到这么快就亲眼见证了。
没生在乱世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无休止的煎熬,唯有亲眼见了,亲身受了,方才明了。
卓南溪脚步有些漂浮,他不明白,偌大的北平城,怎么会由着外来的侵略者如此践踏,他是个戏子,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亲眼见了,只觉得一腔无以名状的浓郁撞击在胸口,忍得他腮帮子疼。
“别看了,回家吧。”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陈放鸣伸手遮住了他的双眼,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卓南溪拉下他遮住他双眼的手,跟在他身后,道:“我总不能当一辈子的瞎子。”有些事,就算是你想自欺欺人,也瞒不了那颗跳动的心。
“我倒宁愿你做一辈子的瞎子。”所有的丑陋不堪,我来看就行了。
后面那句陈放鸣在心里默默说道。
第二日,陈放鸣把卓南溪拦在了家里,没让他去戏院,也正是因为他的小心谨慎才使得卓南溪避免了一场祸事。
卓南溪见他态度坚决,又是为了自己好,心想耽搁一天也没事,就遂了他的意安安分分待在家里。
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再比不得往日,陈放鸣从早到晚待在书房里一直在忙,卓南溪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不停的上楼下楼,在他的书房里进进出出,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便去睡觉了。
被陈放鸣叫醒的时候,天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卓南溪眯着眼睛忍着困意看着坐在床上叫醒自己的人,刚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懵懂,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忙完了?”
陈放鸣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一边给他穿长衫一边道:“嗯,都睡了五六个小时了,下楼吃点东西再睡。”
卓南溪神智也跟着清醒了些,点了点头,见他扣扣子扣的慢,便接过手自己扣。
下了楼,下人已经把晚饭摆好了,晚上吃的清淡,都是些清粥咸菜,对于刚睡醒的卓南溪而言,倒也开胃。
两人都没说什么话,除了陈放鸣给他夹菜,两人之间就再也没什么互动了,卓南溪吃了两碗才放下碗,陈放鸣却还在吃,想来真的是饿着了,卓南溪把菜都往他跟前推了推,陈放鸣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便低头继续吃。
待他吃好了,一抬头却发现卓南溪正看着自己看的入神,不禁问道:“怎么了?”
卓南溪摇了摇头:“没事。”复又问道:“三爷,你……我想吃你煮的面。”卓南溪眉眼俱笑,有些事终究是问不出口。
其实,他想问他,为什么那么忙?到底还是没敢问出口,纵然是心知肚明他却不敢捅破,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卓南溪终于也有不敢的时候,
“今天是不行了,太晚了,晚上吃多了容易撑着,改天吧?”
卓南溪善解人意的点点头,见他欢喜,陈放鸣也跟着笑了。
翌日,卓南溪刚到戏楼就听到消息,当即就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赶过去了,毕竟来过一回,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病房,只见病房里站了满屋子的人,都是行当里的,看见卓南溪来了,大伙儿给他让了一条磕磕绊绊的路来。
躺在病床上的曹瑞江眼尖,纵使奄奄一息,也一眼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卓南溪,讽刺道:“卓老板也来了。”但由于力不从心,这句讽刺也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句,风一吹就散了。
卓南溪看着深陷在被窝里的曹瑞江,身上盖的是厚厚的被子,便显得越发虚弱,心里瞬间涌上一股辛酸来。
谁也没想到,行当里头第一个跟日本人叫板的竟是爱慕虚荣的曹瑞江,大伙儿心里都不是滋味。
只知道,昨儿晚上日本人又领着一群人在大街上烧杀,神气极了,老百姓见了只得默默忍着避着,敢怒不敢言,损失点东西保住一条命,到底是值得的。
就这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成玉班门前,早就听说中国的戏曲了,那是中国人的最爱,都是一群粗俗人,不知道什么是艺术,横冲直撞的就要让人给他唱戏。
戏园子的人虽说是下九流,可也都是正正经经的中国人,也是有两份血性的,哪能拿中国人的好东西去给日本人糟蹋,一个个梗着脖子就是不唱。
可日本人也不是善茬,拔枪就往头上开了一枪,顿时吓得大伙胆战心惊,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唱,也不敢说不唱。
可谁也没想到,这时候一向欺软怕硬的班主曹瑞江竟然站了出来,当即就指着日本人破口大骂,什么难听拣什么骂,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可也不是傻子,看神色也能看明白,之间那领头的当即拔枪给了曹瑞江一枪。
突如其来的一枪惊的大伙许久都没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班主”,众人这才七手八脚的扶着倒在地上的曹瑞江,剩下的人围成一团挡着日本人,把后面的姑娘们护在里面。
那日本头头见状更是怒不可言,多日来见到的中国人无不是俯首帖耳,哪里像今日这般不识好歹的,拿起枪就要开打,这边也早有眼尖的人挡在了曹瑞江跟前,从前的种种,都是自家人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来欺负,曹瑞江的那一枪瞬时就激起了大伙的血性,生死固然重要,可有些东西却比生死还要重要。
好在他那个日本手下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这才愤愤不平的收起了枪,临走前“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推,面目狰狞,没人听得懂,也没人去听。
那一枪没打中要害,但也不是安全范围,只是没让他当众毙命罢了,撑到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弓了,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只是不忍心说出口,平日里恨得牙痒痒的人,这会儿真的不行了,心里难受的像是压了快石头,呼吸都难受。
他曹瑞江是谁,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哪能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想的,也知道自己是油尽灯枯了,仍旧提起气道:“丧着脸干什么,死就死了,能有多大的事!”平日里他为人八面玲珑,是决计不会说这样得罪人的话,如今临了临了,反倒不怕了。
成玉班的几个小姑娘,本来眼眶就红了,一听曹瑞江说这话,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下来了,曹瑞江见了别过头没再看。
继续道:“你们当我是什么?大英雄?一个个赶着来送终,那都是屁!”他自问自答,对着满屋子的人恶语相向,仿佛间有了些许活着时候的精神气。
“你们以为我愿意挨日本人的抢子儿逞英雄,要是能活着谁愿意死,以为这就是爱国了,那都是屁话!我告诉你们,这世道,只有活着的那才是爱国,人都没了,要国还有什么用……”曹瑞江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不是情感所致,而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方才奋力吼的几嗓子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即使他言辞不善,在场也没有人反驳一句。
只见他毫无血色的陷进了蓝白横纹的被子里,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成玉班的几个人看了捂着嘴哭的越发的伤心,不敢发出声来,生怕惹的大伙儿难过。
后来,只见一生都贪慕虚荣的曹瑞江躺在空无一物的病床上,嘴里依稀说着:“活着……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