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久违的阳光终于从阴郁多日的天空里透出来,卓南溪站在戏楼跟前,门前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此刻都因卓南溪而喧哗鼎沸,就在万众瞩目的之下,卓南溪拉着陈放鸣的手一步一步的走过人群,走向他自己的坚持。
本就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陈放鸣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任由着小戏子拉着自己穿过人群,不知是谁先骂出来的,接下的是七嘴八舌的叫骂声,听不到究竟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愤怒的表情里猜出一二,一时间,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走过了喧哗的人群,经过了非凡的闹市,胡同里不知是谁家的蔷薇,毫无节制的疯长,漫过了墙头,被寒风凛冽的只剩下难以分辨的枯枝,陈放鸣拥着卓南溪久久不愿放手,喟叹道:“我的卓老板啊——”
陈放鸣自有他的方式,而这——是他卓南溪的方式。
时光易逝,日后谁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而卓南溪不想让自个儿后悔。
在无数的指责谩骂中,二人依旧过着自己平淡而平凡的小日子,虽然众人都对卓南溪多有责骂,但每回他的戏却还是高朋满座。
寒风呼啸中,北平的局势也越发的严峻。
终于在年前,卓南溪收到了袁元来自美国的信,卓南溪不认字,陈放鸣就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给他看,信中提及了他不错的近况和对卓南溪的问好,看着拿着信满屋子乱跑的小戏子,陈放鸣也忍不住跟着笑。
过年的时候,两人一起在厨房里包饺子,也不管习俗不习俗,想吃了就做,卓南溪站在陈放鸣身旁跟着学,虽然卓老板在戏曲上天分不俗,但是厨房里就跟小孩子没多大差别,和陈放鸣漂亮好看的饺子比起来,他勉强只能算得上是不漏陷罢了。
卓南溪往两个饺子里放了银币,大过年的就图个吉利,原本是打算一人一个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结果两个都进陈放鸣的碗里,卓南溪嬉笑着说了一大堆的吉利话,然后死乞白赖的向他讨了好几个个红包。
最后,陈放鸣被他坑的都快要喝西北风了,看着小戏子蹲在地上笑吟吟的数钱,也就不在意了,心想,大过年的,不就图个开心嘛。
数完钱的卓南溪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将手里的一大把钞票折的整整齐齐的,装进被丢在一旁的空红包里,喜滋滋的跑到陈放鸣跟前,挨着着他坐下,迫不及待的道:“三爷三爷,你看,这是给你的红包。”
陈放鸣受宠若惊的拿过红包,将信将疑的看着卓南溪,见他没有动作,赶紧拿过来揣进口袋里,生怕卓南溪反悔,还压着口袋不给看。
门口刚要进来的陈历看见了这一幕,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们的三爷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自打陈放鸣与卓南溪相交以来,这是陈历第一次觉得,原来,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竟是这样的适合。
深谋远虑也罢,轻虑浅谋也好,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轻而易举的让你无谋无虑,而他陈放鸣何其有幸,世间之大,竟让他给遇到了。
如果没有收到陈章的信,陈放鸣甚至以为日子就能这样美满合乐的一直过下去。
那天,北平抗日的声音比以往来的更大声、更急切,卓南溪站在街上一晃神的时间,便被游街示众的人冲进了人群停不下脚步,推搡着一路跟着走,时值今年三月,游街的已经不仅仅是学生了,有工人,也有老百姓,一道呼吁抗日的声音在北平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卓南溪被推搡着一路走,懵懵懂懂的许久才缓过神来,走在他身旁的是个学生,手里拿着一个小旗子,随着喊出的抗日口号振臂高举。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华北自治运动!”
周围皆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卓南溪的脑袋被震的嗡嗡直响,看着周围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卓南溪全身自下而上的生出一股寒意,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不敢直视这个事实,可如今,却不得不直视。
战火……终究还是来了。
回到家,卓南溪便察觉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开口问,下人们都是闭口不语。
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卓南溪此时正是处于敏感的时候,回到家又是这种情况,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抬脚就往楼上跑,刚到楼梯口遇到了正要下楼的陈历,卓南溪二话不说拉着他就问:“三爷呢?”
只见陈历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书房,还未开口,卓南溪便已迫不及待的跑远了。
“三爷!”推开门看见站在窗前完好无损的陈放鸣,卓南溪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陈放鸣回头看见气喘吁吁几乎破门而入的卓南溪,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却笑不出来。
卓南溪的眼眶刹那间有些红了,他没见过这样的三爷,苍白的让他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上前拉住那双熟悉的手,挤出一个并不比陈放鸣好看的笑容,苦涩的道了句:“三爷。”
看见卓南溪的样子,陈放鸣有些心疼,伸手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亲近的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压抑的叫人听了想哭。
枕着卓南溪瘦弱的肩膀,许久,陈放鸣才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深深的呼了几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声音:“大哥去了,大伯说,身体被……被炸碎了,没找到……”话到最后已是无语凌噎。
卓南溪感到肩膀上一片湿意,紧了紧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双眼眶红的像是要滴血。
他恨陈章吗?
恨吧。
毕竟是他抢走了李宓,但他也只是一个人的恨,算不得什么血海深仇,何况,他是保家卫国的勇士,纵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为他,为那千千万万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们落下一滴泪。
那时候,从陈章的死讯里,卓南溪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家国情怀”。
那天,两人坐在书架前的地上,依偎在彼此的怀里,汲取着来自对方那点微弱的温暖,以此来驱散北平三月里的冰凉。
从陈放鸣口中得知,陈章去世的时候,李宓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接到陈章死讯的时候,家里人都瞒着李宓不敢让她知道,虽然两人“相敬如宾”,说到底也还是夫妻一场。
可到底还是没有瞒住,消息落到李宓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裳,大伙儿都紧紧的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毕竟她还那么年轻。
可谁也没料到,除了最开始的惊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衣服还没做完呢。”说罢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子,温柔的笑了。
众人都道她铁石心肠,可没人知道她嗓子压抑的发疼,一个人在屋子里泪如雨下。
战火到底还是燃到了北平,卓南溪的师兄孙玉衾振臂一呼,当着卓南溪的面带走了戏班里的一大半人,离开了这个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北平。
卓南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无他法,纵使他有天大的本领,他也不能叫大伙儿跟他一起,在这看不见未来的危险中挣扎求生。
乱世之下,多得是背井离乡,不仅仅是春满楼,就连梅容带领的金玉堂,曹瑞江的成玉班也有不少人离开了北平,他们和卓南溪一样,虽然无奈却也不好阻拦,毕竟,人各有志。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一向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曹瑞江竟然带着他仅剩几人的成玉班留守了下来,不知该说他利欲熏心还是存有一丝良知呢?
五月,紧张的气氛在北平的上空愈演愈烈,陈放鸣一如既往的接卓南溪回家。
这一晚,星光飒踏,压抑了数日的阴郁也因着格外皎洁的夜空变得轻盈了许多,陈放鸣牵着卓南溪的手,踏着彼此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乱世里,就这样牵着对方的手,踩着星光一步一步的走过大大小小的巷子,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卓老板,我们离开北平吧。”陈放鸣牵着卓南溪的手,淡淡道。
卓南溪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停了一下,陈放鸣感觉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卓南溪故作无事的继续跟上了他的脚步,谁也没说话,彼此却又都心知肚明。
卓南溪知道的,整天和陈放鸣在一起,他又怎么会真的不知道,就在收到陈章死讯的时候,卓南溪就知道了,他早已有了打算,北平保不住,他们心知肚明却都不敢点破。
也是那时候,陈放鸣心里生出了离开北平的想法,但他不敢同卓南溪开口,因为他比谁都知道,那个小戏子是不会和他一起走的,所以他才一只没有摊开来说。
关于这天晚上的话,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但却并不代表真的就没有发生过,卓南溪知道陈放鸣瞒着他的那些动作,只是从不点破,或是不敢点破。
看着孙玉衾带人离去他还能勉强自己无动于衷,但是陈放鸣……他做不到,那是他的三爷啊,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他无法阻拦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