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医院的走廊,惹来不少人为之停步叹息。
成玉班的姑娘们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平日里暗地里各自没少下绊子,可人一旦去了,哭的最伤心的还是她们。
曹瑞江去了,带着对活下去的无限希望而去,谁都知道他想活着,可他也没后悔过,一辈子没做过什么造福他人的事,反而小恶小坏没断过,到最后,竟让大伙儿记了他一辈子的好。
值了!
回去时,卓南溪走在烈日当空的北平街道上,心里却升起一股愈演愈烈的寒意,大义当前,生命也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意义,抬头看着烈日灼灼,刺的眼睛生疼,脑海里却无比清晰的回想起曹瑞江的那句话“活着才是爱国”。
正如曹瑞江所说,乱世里,舍生取义的将士是爱国,艰难逢生的百姓又何尝不是爱国的表现?
后来,没过多久成玉班的人就解散了,不愿意散的就跟着新班主南下,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大伙儿只道是曹瑞江刚去,他的徒弟门就迫不及待要去避祸,后来才知,原来是曹瑞江身前的意思,临去的遗言就是让大伙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或者才有希望,这也是后来为何在北平的众多戏班子里,成玉班是最为齐全的一个。
春满楼的人也越来越来越少了,卓南溪却始终没有放弃,他虽是个戏子,但也想为这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尽一份绵薄之力。
台下的观众也越发的少了,尽管如此,每次上台,卓南溪还是把自己装扮的一丝不苟,一字一句毫无松懈的唱着。
今晚,陈放鸣也来了,那个空闲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位置,终于在今晚再度迎来了它的老熟人,看着台上衣香鬓影的卓南溪,陈放鸣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听过卓老板的戏了,那些他不在的日子里,他这也是这样一丝不苟的唱着无人倾听的戏吗?
想起近来越发沉默的卓老板,陈放鸣的心止不住的难受,小戏子到底是长大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有了不可说的心事。
卓南溪下了戏台回到后台,就看见站在梳妆台前,琢磨他脂粉的陈放鸣,听到身后的脚步,回头咧着嘴笑:“卓老板,我来捧你了。”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个花篮,笑吟吟的递到卓南溪跟前。
卓南溪有些诧异的盯着自己跟前的花篮,眼眶有一瞬间红了,陈放鸣看在眼里,心里却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是把这小戏子疏忽成什么样了!
只见卓南溪接过花篮,福身行李,韵白道:“多谢郎君。”
“娘子多礼。”陈放鸣双手扶起卓南溪,两人执手顾盼。
他唱,他便陪着他,步一场,过一遭,这是他们之间的故事。
“郎君,乱世当空,孤狼横行,君且……且自行求生去吧。”卓南溪抽回手,长长的水袖在陈放鸣手中缓缓划过,轻柔如薄刃。
陈放鸣闻言楞在当处,看着婉转回首的卓南溪,大步一跨,上前执起他的手道:“你我同去,两心一处。”
陈放鸣紧紧的看着卓南溪,只见他缓缓摇头,再无声语。
“三爷,我饿了。”许久,只见卓南溪温和笑道,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彼此只见的一个玩笑。
陈放鸣看着笑吟吟的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强颜欢笑道:“想吃什么,给你做。”
“你煮的面。”
“好,等你卸了妆,咱们就回家煮面,想吃多少吃多少。”
“好。”
陈放鸣煮面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自从吃了他煮的面,卓南溪都不大在外头吃面了,因为都没他煮的好吃。
看着狼吞虎咽的卓南溪,陈放鸣心疼道:“慢着点,别噎着了。”卓南溪来不及没理他,依旧大口吃面,想来是真的饿极了。
陈放鸣给他擦了擦弄到了脸上的油,缓声道:“什么时候想吃了,什么时候就给你做。”有些承诺是真心实意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种,可到头来,却还是实现不了。
卓南溪对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面。
那晚,陈放鸣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又去春满楼听戏,可台上唱戏的却不是他的卓老板了,他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那晚,陈放鸣被吓醒了后,一晚上都没睡着。
后来,凡是卓南溪的戏,陈放鸣是一台也没落下,也不像之前那么忙了,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给卓南溪做饭,满满当当的一桌,吃不完就留着下一顿热了继续吃,实在是吃不完了就煮面吃,两个人把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却又有滋有味。
今儿晚上,下了戏台的卓南溪显得比平时更加疲惫,被陈放鸣拖回了家就窝在沙发上不动,任凭陈放鸣如何威逼利诱就是坚决不动,陈放鸣无法,只得由着他。
转身进了厨房给他煮碗粥,这几天卓老板在闹胃疼,估计是以前经常不吃饭闹的,卓南溪不当回事,陈放鸣却放在了心上,每天按时督促他吃饭,一顿也不能落下。
卓南溪是被饭菜香吸引的醒过来的,一个激灵就下了沙发往桌子跑,也不怕烫,直接用手抓起来就要往嘴里送。
“啪!”正在摆碗筷的陈放鸣拍了他的手一下,故作严厉道:“去把手洗干净了再来。”
卓南溪很是委屈的摸了摸被拍的手背,望着桌子恋恋不舍的去洗手了。
这洗手也洗的快,陈放鸣刚摆好碗筷他就跑过来了,瞪了他一眼才把筷子递给他,道:“手拿出来我看看。”
卓南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刚刚被他拍了一下的手伸到他跟前,不见得多严重,倒也红了一片。
陈放鸣看着自己的“作孽”,心里止不住的后悔,又把饭菜往他跟前推了推,毫无底气的道:“下回别这么火急火燎的。”
乱世里的好日子都是赊来的,可人呐,还是忍不住在这仅有的温情里沦陷的不可自拔。
卓南溪记得清楚,那天是八月十四,明儿就是中秋节了,卓南溪下了戏台子,陈放鸣早已等在后台,两人像往常一样说笑着往回转。
回到家里,陈放鸣拉着卓南溪在桌前坐下,随后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多出了一盘还存留着温热的月饼,只是卖相有些不大好看。
这是陈放鸣提前做的月饼,因为此前没做过,所以卖相不大好看,好在他对厨艺之道颇有天赋,味道都还过得去。
“三爷三爷,这是你做的?”卓南溪看着新鲜出炉的月饼两眼直放光。
陈放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毕竟这卖相确实是不好看,难登大雅之堂。
“那我吃了?”卓南溪两眼旺旺的看着他。
“吃吧。”陈放鸣拿了一块放到他手里:“不够还有。”
“够了够了。”卓南溪喜滋滋的捧着月饼,对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欢喜的盯了一会儿才下口。
看着吃的不可开交的卓南溪,嘴里一边还说着赞扬的词句,小戏子越高兴,陈放鸣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最后,一盘子的月饼尽数入了小戏子的肚子里,陈放鸣心里越发的堵了,好像那一盘子的月饼是他吃的,压在胸口难受。
今日的三爷温柔极了,给他做月饼,给他洗手,给他擦嘴,纵使卓南溪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同寻常。
夜里,卓南溪卧在陈放鸣的怀里,入目是一片漆黑,透过浓郁的夜色,他嗅到了院里香甜的桂花香,一缕一缕绕道心间。
“什么时候走?”静谧的黑暗里,卓南溪突然开口。
“……明天。”
……
“明天什么时候,我去送你。”
“晚上八点。”
……卓南溪八点有场戏。
陈放鸣突然紧了紧怀里越发清瘦的人,道:“卓老板,跟我走吧。”
卓南溪往他怀里靠了靠,黑暗中谁也看不到彼此的神色,“三爷,你走吧,好好的,别回来了。”
“跟我走。”黑暗中,陈放鸣再次问他。
“我不能走。”
他有他的坚持,而他,亦有他的坚持。
戏是他的命,北平是他的根,没了根,他就唱不了戏。
黑暗中,陈放鸣紧紧拥着他,呼吸都有些哽咽,卓南溪伸手安慰,入手竟是一片冰凉。
卓南溪回抱着他的三爷,黑暗中一点一点打湿了彼此的衣襟。
陈放鸣被突然而来的柔软惊得呆了许久,待回过神来,迎接彼此的是更加热烈的情愫。
“三爷,我喜欢你。”黑暗中,有人声音哽咽。
“卓老板,我也……喜欢你……”黑暗中,亦有人字不成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是卓南溪和陈放鸣的故事。
今晚八点,有一场卓南溪的戏,唱的是昭君出塞。
“班主,你没事吧?”春满楼的的后台里,回过神来卓南溪,看着身旁满面担忧的人,摇了摇头:“没事。”
随后又看向镜子里面容清秀的人,却只见身旁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随后那人长长吐了口气,道:“还有一会走就要上场了。”说罢便往他身上和头上看了看,意思不言而喻。
卓南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水衣,和只有略微上妆的脸,有过一瞬间的愣神,随后突然而起,直勾勾的盯着人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快八点了。”看着突然站起的班主,有些不明所以道。
谁知他话刚出口,就见卓南溪穿着水衣,顶着还没画好的妆,拔腿就往外头跑,拦都拦不住。
“班主!班主!溪哥儿,卓南溪……”不顾身后的呼喊,卓南溪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码头!码头!码头!!!
他想送送他的三爷,兴许……兴许就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