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虽没同他处过,却也听过,知道这位三爷虽不是什么善茬,却也跟恶霸两个字没什么关系,再说今晚,只看他番这做派,也只带了一个人来,还远远的候在外头,横看竖看也不像是闹事的。
心里这般想着,不由得放下戒备,只见老张思量些许后便和气道:“三爷说的有理,今儿大伙儿都辛苦了,先回去歇歇吧,有什么事老头子再通知各位也不迟。”意思就是说你们且回去,我老头子还守在这儿……
陈放鸣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的笑了一下,权当是相送了。他虽是个商人,却也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这点气量还是有的,随后,不置一词的便往卓南溪那屋去了。
其实,门没锁,只是大伙儿不敢进去罢了。
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虽然点了灯,却也没起到多大作用,除了灯罩周围晕了一片光亮,再远处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
陈放鸣循着灯光摸黑前进,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又因不识路,没几步路便撞到了不少东西,昏暗里只听得“咚咚”直响,听着都疼。
待走的近了,就着微弱的光亮,这才看到,原来桌上还放着一盏灯没点,难怪这么暗。
陈放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打火机先点上再说,这灯倒是挺新的,看起来没用过几回,刚一点上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了。
陈放鸣这才看清楚这屋子原本的样子,只见满满一屋子全都堆满了的东西,就留下仅能过身的空间,心里不禁汗颜,这要是没个灯的话,指不定不定哪天就给磕成什么样了。
只见卓南溪坐在镜子面前,穿在外头的戏衣已经脱了,只剩下件素白的里衣,大晚上的也不嫌冷得慌,再往近些看,便瞧见脸上的妆还没卸干净,眉毛还是一簇的长。
看那痴呆僵硬的模样,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陈放鸣却是不客气的主儿,自顾自的搬了个凳子就要往人身旁移,笑吟吟道:“卓老板,这是修仙呢?”
却见卓南溪依旧是端坐不动,跟没听到一样,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了陈放鸣一眼,那目光里分明是有话,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便又转过头去了。
陈放鸣见了也不气垒,反倒是在口袋里摸索了好半天,才摸出来一个折叠的陈旧话本,放在卓南溪跟前的桌子上:“看看?”
卓南溪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点头示意,这才小心翼翼的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眼睛都直了,于是赶紧正了身子坐好了一点一点的好,看这仔细劲儿,只怕是要看上一会儿了。
左右陈放鸣也无事,便靠在桌上慢慢等着,谁知人家只是翻了几页便合上了。
小心翼翼的抚平了折角,面上竟是出现的难得欣慰,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这本子他每日都翻的,哪能不熟悉?后来,便是几经周折的去了他处,可见也是仔细保管的,没怎么破损,还是先前的样子。
说来也好笑,台上刚演完,台下戏本子便也跟着回来了,虽没什么大用处了,可毕竟是自个儿用了心了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一页一页的抚平折角后,卓南溪看向陈放鸣,竟是真心实意的一句:“多谢。”不仅为戏本,也为方才的解围。
大伙儿只当裘天是为了他徒弟才上了戏台子的,殊不知,这事又同张一阡有什么关系,唱完了人家照样可以不管不顾的下场来,只留他一个人挡着便是,而裘天又缘何出现的那般适宜,说到底,不过是背后有人帮衬罢了,大伙儿不明白,可他不能装糊涂。
陈放鸣闻言摆摆手干笑了两声,说实话,对卓南溪而言或许是帮了大忙,可对他陈放鸣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就是不安好心,如今却得了别人这样真心实意的道谢,到底是有些心虚。
随即便岔开了话题:“说起来,这话本倒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方才在外头看到了方老板,站了许久也没进来,让人去问问,结果便拿回来了个本子,说是请带给卓老板。”
“他人呢?”
“走了。”
正欲起身往外去的卓南溪闻言又坐了回去,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不过,他还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卓南溪一听,果然来了精神,立马看向他。
“他说,他原不知道这戏本是你的,若是知道了,便不会唱的。你的戏他听了,比他唱的好。”这话,方次羡确是说过固然不假,但最后那句,却是陈放鸣自己加的,不知怎的,就是想说这么一句。
到底是心高气傲的人,便是低头服软了,也绝不说一句“对不住”。
闻言,倒是卓南溪愣了一会儿,他和方次羡是打过交道的,说实话,园子里从没见过那么傲的人。
便是自个儿压了他这么些年,也从没见他真正服气过的,原以为,他那张嘴里,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曾想,今儿却是听到了,虽不曾亲眼目睹,便是从陈放鸣的嘴里说出来也叫人不敢置信。
转头去看陈放鸣,只见他颇为得意的点点头,忽的从身后摸出一个双手般大的红色纸盒,上面还画着几朵硕大红艳的牡丹花,怪好看的。
那盒子随着陈放鸣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打开后,一股香甜浓郁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待完全打开来,看到里面的东西后,卓南溪当即两眼放光:“蛋糕!”这玩意他见过,走路的时候路过人家店门口,看见柜子里整整齐齐的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别提多好看。
虽然经常看到,可他却没有吃过的,听人说,一个蛋糕要好几十,他这样的人即使有那个钱,也段不会这样挥霍的。
只见陈放鸣向他点了点头,轻轻的推到他面前,生怕一个不小心留给弄坏了:“饿了吧。”蛋糕不大,却刚好够一人的份量,虽然不见得多精致,但花是花,叶子是叶子,红红白白的也很好看。
卓南溪也是个不客气的,除了第一口的时候不知该如何下手外,之后熟练地便是老手也不遑多让,谁也看不出来他是第一回吃的,没半点拘谨生疏。
毕竟,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饭了,刚才心里有事也不觉得,现在满肚子心事被陈放鸣岔开了,眼下又对着浓郁可口的蛋糕,便是心中的苦恼也减淡了许多,是以,旁人常说,美好的东西总能治愈心灵,也是不无道理的。
见他吃的开心,陈放鸣也高兴,就这么看着他吃也高兴。
小戏子是真的饿了,没过一会儿就吃的见底了,原本只当长的小个小个,应当吃不了多少,却没想到是个能吃的,下回怕是要买个大的才够。
直到最后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卓南溪才突然想想起陈放鸣来:“三爷,你要吃吗?”说着便把蛋糕往陈放鸣跟前推。
闻言,陈放鸣却是笑着推回去了:“吃过了,剩下的才拿过来给你的。”卓南溪闻言果不其然撇撇嘴,美食当前,也就不计较了。
不多一会儿,一个小蛋糕便尽数进了卓南溪的肚子。
可他到底不是孩子,他是名满京都的角儿——卓南溪,人世间,许多的事也不是一顿饭、一句话便能放下的。
只见其扯过帕子擦了嘴角,瞥见镜子里的人便停住了动作,里头的人还是满脸的脂粉,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会儿,便拿了帕子浸湿在了盆里,不用拧太干,不滴水便成,再将其一点一点的摊开,然后一下子全都盖在脸上,入骨的冰冷瞬间就把人惊的清清醒醒的。
其实,那眼睛、眉毛原本是勾的极好的,只需抹上些许脂粉,要多娇艳就有多娇艳,便是二八姑娘也及不上,此下,却随着湿帕子慢慢的晕开来,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比戏里的丑角儿还难看,也不知怎的,那颜色一点一点的就晕到了心底,化不开。
“以前,他们都说我好,戏好,扮的也好,都说喜欢我。”卓南溪对着镜子里的人许久都不曾动作,就连卸妆的帕子许久也没移动过半分,似是舍不得一般。
“师父还在的时候,总说“咱们唱戏的,底下座儿就是衣食父母”,那时候,我也只是听听罢了,从未往心里去,只觉得这碗饭是自个儿拼死拼活挣来的,又同旁人有什么关系,便是后来师父不在了,戏班子一下子就落在了肩上,再后来,那些话,一点一点的便也明了,直到今儿,才算是大彻大悟了。”卓南溪缓缓道。
千般万般,终不敌这人事一场来的清晰透彻。
看着底下的人世百态的戏迷们,往他身上扔白菜梆子的时候,说不上什么悲痛万分,反倒心里是越发的清明了,好似站在那台子上痴傻的人不是自个儿一般,那时候,千思万绪,浮上心头只有一句话:“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说到底,都是一群喜欢戏的,他卓南溪喜欢唱,底下的人喜欢听,一曲红尘各自欢喜罢了。
若是待哪日你唱的不好了,亦或是谁比你唱的好了,谁还看你呢,说什么“喜欢”,不过是喜欢你的戏罢了,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放鸣暗叹了一句,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人世浮华,网罗天下,你我不过都一样罢了。
就像是别人奉承他陈三爷一般,亦不过是看准了他背后的利益和权势,不同的是,那些东西在你心里存在的地位轻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