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于陈放鸣而言,权势也好利益也罢,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来来去去,又有什么打紧,便是今儿没了,明儿他照样还能挣回来。
卓南溪却不同,打小他就唱戏,这么些年他的人生里也就只有戏,戏就是他的命,没了戏,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无视陈放鸣的安慰,只见卓南溪缓缓起身走到屋子中间,立在灯火的光晕里,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灯火阑珊处,有人衣香鬓影似有疯魔,翩翩起步一身痴傻,兀自道:“三爷,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戏活的,要是没了戏,我还是什么卓南溪?”
说罢便又兀自哼起了起来: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陈放鸣不是常听戏的,也不见得有多懂戏,不过最近才看了两场罢了,就连正儿八经的戏迷都算不上。
如今,看着那人低眉回首间,移步挥袖处,一字一句竟也听的悲从心生。
他生来便是衣食无忧,从来也不是市井小民,不懂那些辛酸艰苦,便是捱苦日子那些年,那份藏在骨子里的高傲也使他从没看轻过自个儿,亦不过当做是繁华大道里磨炼了一遭罢了。
在他眼里,戏子也好,歌女也罢,都是各自的要走的路,所谓艰难困苦更是同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而今,亲眼目睹了,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便是你穷尽一生也左右不了的,活的都卑微到尘埃里去了,却连一句苦都是奢侈,可即便是如此,只要还活着,心中便也有一份割舍不掉的东西,或许,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拿命来守的。
这世道,正是因为无所其谓,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不被放在心上。
陈放鸣痴了,眼前的卓南溪虽然衣冠不整,戏步凌乱,可他却觉得比戏台子上的他还要耀眼,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在台上,他是穿越千年跨过历史长河,挥挥手便已身在彼岸的伊人,可望而不可即。
而此时,他却是降临人间仙人,虽握不住,却也触目可及。
对着已是魔怔的戏子,灯火阑珊下,只见有人赤条条的捧了一颗心,真心实意的道一句:“卓老板,我捧你吧。”
无谓其他,只是突然不想看他再那么苦了。
烛火摇曳里,那偶然窥得机缘的凡夫俗子,只见那降临凡尘的仙人缓缓转身,印着点点灯光的眸子甚是好看,披洒了一室流光,于是,也不禁起了身,看着那似要随风而去的仙人,自此,凡夫俗子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一双眼睛似是要一点一点的把人看到心里,装进去,埋起来。
半明半暗的灯火里,只见卓南溪缓缓摇头道:“不了。”随即是毅然决然的转头,不给旁人也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他是骄傲的,纵然只是个戏子,他也要比旁人骄傲,这是他卓南溪的骨气,亦是一个该有戏子的骨气。
陈放鸣晃了晃神,他不是不知道答案,却还是在亲耳听到后忍不住失落,他不懊恼自己的唐突,也不觉得轻浮,不过是看到了那个人,突然就想说这么一句话了。
说出口来心里反而松了,他固然希望他点头应允,自此不受凄风苦雨,安安稳稳的唱一辈子。可他若真是应了,心里却反而不是滋味,可见,他也是未曾将他低看了的。
有些人事,就像你观望已久的白月光,突然有一天他就真的掉落在你手上,乍见之欢固然欢喜,久处不厌又有几有人。不过是一时兴起,谁还敢说一辈子。
次日清晨,大伙儿早早的到了春满楼,既不开工也不闹腾,全然没了往日的热闹气氛。
这时候了,谁还有别的心思,昨儿那阵仗大伙儿都亲眼看过,那些把卓老板揣到心窝里的戏迷们尚且如此,何况外头那些早就眼红看热闹的,还不赶紧的落井下石。
于是,大伙儿便凑便在一处,人一多心里头就安心了,可大伙儿谁也不出声,原本刚沉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被这一室无言吓的“砰砰”乱跳,谁不知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奔的就是个名声,要是连名声都没了,那还唱个什么劲?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话,可谁也不想来开这个头,好似谁起了话头便是对昨儿这事得轻怠了,都是楼里的人,谁都有三两分赤忱,即便是场面这么僵,可那一双眼睛却是不听使唤的往外瞟。
“来了来了!来了!”远远的只听得有人一遍跑一边喊到,待近了,众人才看见气喘吁吁的老张拿着一份崭新的报纸一下子就撞进来了,嘴里还说着:“来了,出……出来……出来了!”累的当场就差点扑倒在地,还好有人手疾眼快将他扶住,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人老了,身子骨也没有以前硬朗了,这摔下去可不像年轻时候,拍拍衣服就起来了。
有心急的早就按耐不住,一把夺过报纸上下左右一顿乱看,除了认识方次羡的一张剧照,密密麻麻的字是一个也没看懂,不由得问道:“张师傅,这上头写咱什么了?”张师傅一大把年纪了跑来跑去,这会儿还没缓过气来呢,只登着一双眼睛,嘴里止不住的喘息。
见他看不懂,又有人夺过去看,你一眼我一眼,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七嘴八舌的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都是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师傅除了教你功夫就没其他的了,就是连他自己也不认识几个字,还怎么教你,上学念书那都是有钱人家才能干的,搁在这儿,能把自个儿的名字认全了都是祖宗保佑。
“了不得了不得!”人群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顿时把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才入戏班子的黎清和,别看他年纪才十六七岁,却是整个戏班子认字最多的人,听说小时候家里还算富裕,上过几年学校,后来没落了才进的戏班子。
听闻他爹是个小乡绅的,十里八乡的也算是小有名气,要不是去的早,他后娘带着家产改嫁了,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小少爷了,也不会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被卓南溪捡了回来。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这孩子聪明坚韧,饶是再苦再累,硬是没抱怨过半句,整日里和班里的人打成一团,练功认真,天赋也还不错,有时空了还会教大伙认认字,也算是其乐融融。
“快说说,上头写什么了?”早有人忍不住了。
“倒没写咱们,写的是成玉班的方次羡。”
“方次羡?写什么了,是不是夸他来着?”
“上头说方次羡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剧本,自己唱了这么一出戏,说他前两天他们唱的《西施》,就是咱们《浣纱》的戏本子,他们的班主曹瑞江还站出来作证了。”说着便往旁边的照片上指,别说,还真是成玉班班主曹瑞江的照片。
大伙儿不认识字,看见方次羡和曹瑞江的照片便以为是在夸他们,毕竟正火着呢,哪曾想竟是这般。
听了这话,当即就有人跳起来道:“啥?方次羡,是谁也不可能是他,你没看到他那样子,鼻孔都翘上天了,那谱摆的比戏还大,能是他干的,你还不如说是曹瑞江做的。”
可见方次羡虽然人缘不怎么好,但在同行里名声却是不错的,平时除了过过嘴瘾,说话刻薄了些,却也没人是真正瞧不起他的,也正因他孤傲清雅,所以不少文人都喜欢与他结交。
黎清和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当即被这一连串轰问的哑口无言,好在大伙儿对这事都挺关注的,也没人管他。
“我看也是,曹瑞江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人,总想着和咱们春满楼一比高下,况且,这事儿他又不是没干过。”
曹瑞江此人与方次羡刚好相反,品行低劣,虽没干过什么恶贯满盈的大事,小罪小恶却是从未断过,因此在行里名声也不怎么好,这么多年要不是方次羡给他支撑着,恐怕早就被同行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只说如今这做派,全然不顾往日情分,把人往死里逼。
“这话不错,指不定就是曹瑞江嫁祸给方次羡的。”
可也有人疑虑道:“不应该呀,方次羡可是成玉班的台柱子,曹瑞江这么做不是要把他往外赶嘛?”
众人一时也都接不上话,可也有脑子活络的,道:“说不定就是方次羡自己要走的,你们也不想想,若不是念着那点旧情,方次羡能在曹瑞江手下待这么久?”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一来二去,你一句我一句的倒也把事实还原的七七八八,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还不止呢!”缓过气来的老张终于插了进来。
众人又都看过去,只见老张摇头感叹道:“今儿一早,曹瑞江就领了记者去堵人,听说人家南下的车票都买好了,硬是给拦下来了。”
众人闻言无不咋舌,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听得有人叹道:“何必这么绝呢,好歹也是几年的情分。”他看过方老板的戏,也挺喜欢他的,真的!
还未跨进门口,里面的吵吵闹闹便一字不差的传进了耳朵里,卓南溪看着手里破损的戏本,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事到如今虽算是翻过去了,但他没想过是以方次羡为代价,正如老张说的,这么多年的情分,没想到曹瑞江说翻脸就翻脸。
他卓南溪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纵然是见惯了这些龌蹉事,也还是忍不住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