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天见状不由得也是一惊,赶紧把人扶起来:“袁先生客气了。”他本来就是被人请来的,却没想到袁元也如此客气,都知道读书人的腰杆硬,不为三斗米折腰,便是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也见过不少,哪个不是仗着肚子里头有两瓶墨水,把头都傲上了天,何况是他袁元这样有几分名气的人,眼底只怕是更容不下人。
今儿,倒是叫人开了眼界,为了个卓南溪,竟对他一个戏子如斯客气,可见三教九流的那些话,都是说给旁人听的,真到了那一步,便是天桥底下的小叫花子,你也能给他三拜九叩,成了救命恩人。
再说,刚才坐在下头也看了卓南溪的《浣纱》,便是唱了大半辈子戏的他,看在眼里,也不得不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戏,不仅戏本好,卓南溪唱的更好,这两人要是在一起,往后这梨园里怕是平静不了啰!
方才还是闹哄哄的坐儿,直到裘天上了台,底下当即就有人认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也不见闹腾了,只安安静静的盯着这位老角儿。
“那不是裘老板吗?”
“裘老板怎么来了?”
……
但也有架不住那些眼拙的,还没来得及收手,一个白菜梆子不偏不倚的砸在这位大拿的肩膀上,好在老头子底子足,不过微微晃了晃便稳住了身形。
一旁的张一阡见状赶紧要去扶住师父,但刚跨出步子还未近身,便被裘天抬手制止了,这时侯就连卓南溪也回过神了,一抬头便瞧见了裘天。
一时间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疑惑,脑子懵懵懂懂的就是跟呆了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却只见裘天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转头便对着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观众。
这下子大伙儿也都认出来了,再也没人敢往台上扔东西了,都擦亮了眼睛望着这位梨园大亨。
只见裘老板稳了稳身形,道:“都说北平的人是最会听戏的。”上来就是一顿捧,将大伙儿心里头捧得乐呵乐呵的,听的耳朵里别提多舒坦了。
“大伙儿都是听了半辈子戏的人了,说出来也算是半个行家了,老头子耳朵不灵便听不出来,难道,在座的各位还听不个好赖?”此言一出,底下再也不复闹腾,便是交头接耳的也只是少数,正如裘天所说,北平的人都是戏楼里泡大的,哪能真听不出个好歹来?
不过,这话却也说的露骨,虽然明面上没说人家成玉班的不是,但只要不是个傻的,话里头的意思都能听出来,何况自家的关门弟子都跟着上台了,其中意思可谓是“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啊。
这回底下的人也不闹腾了,便是卓南溪也趁机被张一阡拉到后台去了,只留下裘天一人在台子上,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人,只往这戏台子上一站,底下的人还不是跟着他走,唠唠嗑、再唱上两句,谁还有心思去顾着卓南溪那边的事,最后,更是哄的大伙儿高高兴兴的往回走,哪还有方才不依不饶的模样。
楼上的陈放鸣看了笑道:“果然是只老狐狸,只是不知这卓老板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他这境界。”
“怕是这辈子都不大可能了。”立在一旁的陈历在心中暗暗回道。
卓南溪一回到后台就被大伙儿簇拥着嘘寒问暖,虽然紧要关头不敢挺身而出,可这会儿的关心也是实打实的。
卓南溪没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众人,身上的鸡蛋菜叶挂了一身,衣服脏了,脸上的妆也花了,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怖。
大伙儿只顾着问候,一股脑的把人围着,后来还是张一阡开了口:“嘘寒问暖也不差这会儿,还是让卓老板先去洗洗罢。”便是张一阡自个儿,身上也不见得多舒坦,因一直护着卓南溪,现下也是一身的狼狈,两相对比之下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闻言,大伙儿这才赶紧散开,早有麻溜的小厮准备妥当,就等着人进去换洗了。
只见被大伙儿团团围住一言不发的卓南溪突然就开了口,起身对着一位老师傅恭敬有礼道:“崔师傅,劳您给张老板引个路,务必招呼周全。”转身又对着同自个儿一样狼狈的张一阡道:“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
张一阡点点头,都是行当里的人,何况他素来又是个老好人,说起来,他还要比卓南溪大上几岁,自然是能帮衬上便决不推辞。
“是,张老板,这边请。”到底是老师傅,应了卓南溪后,随即就看向张一阡,把人引着去换洗,毕竟是主人家,总不能怠慢了。
直到待到众人散了,方才一直立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袁元这才走近关怀道“溪哥儿,没事吧?”。
只见他摇了摇头,强撑着道:“没事,台上就劳你多看着点,裘老板那边万不可疏忽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班里的人说,孰轻孰重,大伙儿都是明白人。”
袁元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按理说,师徒两今儿都是卓南溪的贵人,张一阡更是为了他把自个儿搞得一身狼狈,是该得好好感谢人家。
正如卓南溪所说,大伙儿也都是明白人,还未等卓南溪开口,这边早就已经订了好酒席,北平城里拔尖的酒楼,就等张一阡师徒收拾好了,再陪着二人出去吃顿饭,也算是暂且谢过今日的救场之恩。
卓南溪最是应该去的,单说人家师徒俩今儿折腾这一出都是因着他,也得好好感谢才是,不过裘老爷子却是大手一摆,踏着大步道:“咱们这行当里,这种事儿搁在谁身上好受?让他自个儿静静吧,再怎么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老爷子都发话了,大伙儿自不会多此一举的去把请卓南溪出来,再者,就像老爷子说的,若是心里头不好受了,任他山珍海味也不过是强颜欢笑,何必为难。
最后,还是袁元和班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一起欢欢喜喜的陪着吃了饭,席间,更是生怕把人懈怠了。
陈放鸣是待底下的观众都散了才离开的,推门下楼也不往回走,直挺挺的就要往后台去,一旁的陈历只眼巴巴的看着,却也不敢阻拦,心道:“这又是闹哪出?”。
戏班子有规矩,外行的不得进后台,话虽如此说,可他陈三爷是谁,便是刀山火海也自有他陈三爷的法子。
到了这会儿,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按往日来说,唱完了戏,大伙也就该回家了去了,可今儿出了这事,大伙儿都还干巴巴的坐着,你瞅我,我瞅你,谁的心里也不好过,说到底,见死不救这种事,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过不去,便都没挪步子。
又加上卓南溪一个人待屋子里头,这会儿都有一个小时了,便是卸妆换洗也没这么久啊,心里头便越发的忐忑。
又过了一会儿,除了几个新来的走了,老一点的都留了下来守着,良心上也过得去,再者,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应付不是。
陈放鸣来到后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只见几个加起来都快两百岁的人,围坐在一起默默无言,气氛别提多压抑,齐齐的都盯着卓南溪那屋的门,要给盯穿似的了,可就是没人敢进去。
这边远远的咳了一声,几人这才纷纷转过头来,因陈放鸣不是常往戏楼里跑的人,故而大伙儿也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正在疑惑哪里来的浪荡子,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窜到后台来了,性子急的正欲开口赶人,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只听得客客气气的一声:“陈三爷。”
北平里的称得上“陈三爷”的人不在少数,可真正能叫出名头的,他陈放鸣算是一个。
开口的是个半百的老头,平日里大伙都尊称一声“张师傅”,张师傅年纪大,见的世面多,认的人也多,偶尔认识几个大伙儿不认识的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闻言,大伙虽不知道是哪个三爷,但让张师傅恭敬有礼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人物,都一副欲起未起的样子,到最后便还是默默的坐了回去,既不出声也不惹事,点了点头权当是打了个招呼。
看着大半夜还出现在后台的陈放鸣,老张不禁心里也忍不住打鼓,心想,这也不像是来顺便看看的,往常也没听过他往戏园子里泡。
莫不是来找茬的,心里又想起他兄弟陈章是和卓南溪是有过节的,这会儿莫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思及此处,面色也越发的不好看,仍旧强颜道:“三爷,这戏台子都散尽了,您这是……”
“来找个人,这么晚了,师傅年纪也大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此话一出,大伙先是四下顾盼,见彼此也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想来也都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且,这春满楼叫的出名字的除了外头这几位也就就只剩下里头那位了。
而且陈放鸣这话,说的委婉些是让大伙回去休息,说的直白些就是把人往外赶走。
大伙儿都是摸爬打滚过来的,哪里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只是如今这个情况,既担心里头的卓南溪,明显眼前的这位爷也是个惹不起的主,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不约而同的便都把目光望向了老张。
且不说他陈放鸣的身份地位,只说他那位堂兄,就不是春满楼惹得起的,何况之前本就有过节,若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