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无疑是这个时代最隆重的节日之一,自前两日,梅园便开始布置起来了,崭新的灯笼是这日一早挂起来的,梅庄虽只有百户,但节日的气氛也浓盛之极,家家户户挂起灯笼,各式花灯也渐渐成型了。听阿大说太原府更是热闹之极,宫灯,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以及那两层楼一般高的巨大佛灯更是精美漂亮之极。阿大说,太原府的花灯似比洛阳还要好看,但宁尘却顾不得那些。
鹊儿有身子,外面积雪未消不宜出门,而宁尘这几日也被两件事烦扰得全然没了那般心思。这第一件事便是再过一日就是凤巫开张的日子了,一些谋划还需再敲定一遍。第二便是学习起飞嫣教的东西太过吃力,不是才智不够,而是底子太差。虽说有雨昔那记忆的帮助,但要完全学会云飞嫣教的,不但要懂古文,医石,阴阳五行,哲学和心理学,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平和的心态。
而这平和的心态却是宁尘最缺乏的,事关潼儿的生死,又是这般吃力,心情怎么能做到平和。宁尘前两日和云飞嫣试练了一次,但是失败了。两人坐于那方矮榻,交叠合和,云飞嫣在宁尘耳边轻声诉说,诉说着一方静谧,希望他忘却情欲,忘却自己。她引导宁尘调息吐纳,引导宁尘调动体内的每一丝真元气力,她呆呆瞧着他,他也呆呆瞧着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情欲似江海,破堤而出。
最后是一番情致欲绝,她总是很炽烈,总是要把自己舍了去,所以总是残暴癫狂,而后是神俊难名。
对宁尘来说,云飞嫣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总是以为了练功,为了潼儿而自我麻痹,但他靠近她时,总会心跳加速,总会呼吸困难。
夜快至时,梅园只剩宁尘,雨昔,鹊儿和云飞嫣,还有几个不爱凑热闹的婆子,其他丫鬟婢子,被阿大,阿妞和月儿几人带去太原府看花灯了。剩下几人都聚在梅园雨昔的院子里,雨昔似是天生不爱凑热闹,她自然不愿去的,鹊儿不必说,而云飞嫣想来是有比看花灯更令她感兴趣的事情。
雨昔在和云飞嫣说笑对弈,鹊儿则是一个最佳看客,宁尘却只顾翻阅着自己的那些手稿。炉火噼啪,笑声阵阵,本以为这个夜将会这般渡过,一个婆子的禀告声打破这其乐融融。
“大娘子,有客拜访”
几人都停了下来,佳节本是看灯游逛的,又是夜里,会是何人拜访呢?愣了愣,雨昔隔着帘垄高声问道“是何人?”
“母舅家的”
几人便明白了,应该是王珂那丫头,于是雨昔便回“嗯,带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帘垄再次掀开时,却是两张陌生的脸,完全陌生的脸。二人行至花厅中间,瞧见端坐的雨昔和云飞嫣愣了愣,然后对着雨昔行大礼道“侄儿泗儿,问姑母安康”,另一女子道“侄女诗云,问姑母安康”
听二人言毕,宁尘立刻明白了,来人一个是王珂的哥哥,一个是王霖的妹妹,都是武王氏的娘家子侄。就听得雨昔言“自家子侄,不必大礼。姑姑一向安泰,老祖宗可安康?”
王诗云言“老祖宗好,让姑母勿念”
宁尘本以为来人是王珂,也就未起身,可瞧见不是,便自觉的起了身,二人给云飞嫣见完礼,便转身朝宁尘见礼,“阿兄,安泰!”,王泗说完,宁尘有点蒙,还以为他是兄,自己是弟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他又言“听母亲说阿兄与我生辰是同一日,只是时辰有差,但阿兄才学风流,又有见地眼光,你便是我阿兄,我便是弟弟”
原来是这样,宁尘还礼笑答“既然弟弟这般谦让,我就却之不恭了,日后可莫反悔,阿兄若有所使,弟弟可推辞不得”
两人这般调笑,引来一阵嗤笑,“妹妹诗云,问阿兄安泰”,紧接着是王诗云见礼,宁尘恭敬还礼。这时再看两人,王泗着青色圆领袍,臂膀腰圆,黑面卷须,一看就是常年奔波,而且西域味道很浓,而王诗云则着桃色襦裙,粉琢朱颜,端庄优雅,书香气质很浓,看来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标准了。
“姑母恕罪,侄儿深夜拜访,搅扰了您的清净。这般无礼,实因为两事紧要。一是圆诗云妹妹一个心愿,带她来见见姑母,见见阿兄。二来是阿兄先前交代的事情,有了眉目,特地过来找阿兄谈谈”
“本就是上元节,便没有罪不罪的,你们几个小辈儿在那边自行耍去,以后记得多来走动便是了”
两人再次行礼毕,宁尘便邀二人在红炉旁的几案边围坐起来,婆子上来茶果点心,宁尘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起自己拖王泗办的事情了。
“我一路让商队打听,遇到集市我们便去问,但最后只找到了一种,不过我图留在大食了,让他们帮忙打听”
“找到了哪一种?”宁尘听说找到了一种,喜不自胜,立马问道。
“你写的,叫棉花的那个”
宁尘听后,欢喜的似要跳起,他激动得一把抱住王泗,差点一口亲了上去。“三郎又没正行了”,走过来的鹊儿提醒道。她也聚到几案旁,想来她是怕宁尘怠慢了诗云表妹,才过来帮忙迎待的。
王诗云瞧见宁尘那般样子不住的掩口嗤笑,“嘻嘻……”宁尘也觉失礼,松开手来,为王泗整了整衣物,呆笑两声,而后问“那可有带回?”
“那是自然,这东西是我在安西时找到的,时节正好,我便带了种子回来”王泗言。
“好好好,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啊”
“我看那不就是木棉嘛,三郎也太大惊小怪了吧”王泗言。
“那可不一样,木棉填充被垫还行,而这个是用来织布的”
听说可以织布,几人便来了兴趣,宁尘便大概讲了些,几人听得半信半疑,宁尘道“它的产量定会比蚕丝的产量高,质感比麻葛更好”。
见几人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宁尘便选择放弃了,“等我到时候制成第一匹棉布时便送去王府,到时候你们可要请我吃酒”
又是一阵谈笑,最后宁尘索性拿出自己的手稿让几人帮忙研究敲定,果真是人多力量大,几个改进之处宁尘很满意,王诗云思维很严谨,而王泗则见多识广,有这二人帮助,事半功倍不在话下。
夜深了,看灯的人陆续回来,二人也告辞离去,宁尘奉雨昔的令送二人至梅庄庄口,又让安老和几个小厮护送。
临分别前王诗云回身几步问“三郎,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不是真的?”宁尘一脸疑惑。
“你说海外有个国度,那里没有饥荒,没有寒冷,没有无家可归的人。你说那里没有等级,没有压迫,你说那里女人也可以读书,女人也可以做官,也可以喜欢自己喜欢的男人”王诗云越说声音越大,但声音也越颤抖,脸也越来越红。
“对,他们的住着宽大的房子,高入云天;他们驾着不用牛马的车,日行千里;他们吃有充足的粮仓,即使在冬日也能吃到新鲜果蔬;他们穿着厚厚的衣裳,即使在寒冬也不觉寒冷”
“那他们真幸福……”
“他们幸福,是比这个世界幸福。那里的男人很疼爱女人,他们平等尊重,女人可以去读书,可以出入男人出入的地方,做男人做的事。那里没有歧视,没有压迫,男人只娶一个女人”
“真的吗?这的有这样仙境一般的国度吗?”
“是的,确实有那样一个国度,但它不在海外”,宁尘想了想又言,“我想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你说是吧?”
“在心里,在心里”她嘀咕着宁尘的话,然后笑了,笑得依旧端庄。
“谢谢三郎”
再次启程回城,宁尘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痴痴良久。这些话自己只对王珂那丫头讲过,看来是她讲给王诗云听,所以才会有月夜拜访这一出吧。想来王氏府门规矩不似武府这般散漫,她估计难得能够单独出来,所以才会趁着上元节的时机来拜访,没有宵禁的今夜注定是一个上演好戏的日子,看远处天边的微光,那是太原府的灯火,是太原府的彻夜狂欢。
宁尘不自觉的往东南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眼里似乎勾画出一个城,它叫神都洛阳。
此时的洛阳,也有一人在月下举头西望,她望的不是太原,是长安。这一夜好戏在她眼前发生,所有的梦幻破灭,所有的爱恨皆如脚下的花灯,绚烂却只耀眼于这一夜。她痛心,她悲愤,她却无处诉说,她只恨,恨自己,恨自己太过任性,恨自己太过懦弱,对自己懦弱,对自己爱的人懦弱。
她在想念,想念长安,想念自己的父亲,那个宠着自己爱着自己的父亲。她不想屈服,她想抗争,但她不能,因为她有牵绊,有血肉的牵绊。
她拭去颊上的泪。
她的名字叫李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