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佩罗[41]的童话中,《小红帽》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故事情节想必大家都已耳熟能详,大意就是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因为戴着红色的帽子而被大家称为小红帽。当她像往常一样去看望住在森林里的外婆时,狼乔装成外婆的样子把她吞了下去。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而已。
童话里大都包含有某种训诫和道德伦理,但是上面这个童话却缺少这方面的内容。就此意义而言可以说它是无道德、非道德的,加之它在法国特别有名,经常会被引为这类作品的例证,广为人知。
这并不仅仅限于童话。就小说整体而言也是如此,没有道德观念的小说究竟是否存在呢?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不考虑道德之类的意图而持续小说写作——如果说这种事情能够存在,委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童话必须在道德的指引之下才能成立,但这里却存在完全没有道德观念的作品。而且这部作品历三百年之久还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在很多孩子和无数成年人的内心生生不息——这是不争的事实。
说到夏尔·佩罗,他的《灰姑娘》《蓝胡子》《睡美人》等童话都非常有名。我很爱读这些代表作,但对《小红帽》的喜爱程度绝不亚于上述作品。
不,如果说爱读《灰姑娘》和《蓝胡子》等作品是因为它们创造的童话世界,那么在读《小红帽》时我却是以成年人的冰冷之心感受到了它那残酷的美,并为之打动。
天真善良集所有美德于一身、没有任何坏心眼的可爱小姑娘,在去探望住在森林里的生病的外婆时,被乔装成外婆的狼大口吞了下去。
读到这里,我们猝不及防地被孤立、隔离开来,好像此前的约定有误一般,颇为困惑不解,但是忽然间什么东西撞到眼睛上,砰的一声不经意间辟出一片空旷的余白,那异常宁静且透明的令人悲伤的“故乡”出现于其中。
风景在那片余白之中铺展开来,渗入我眼中的,正是可爱的小姑娘被狼大口吞食这幕令人不悦的残酷景象。但是,虽然它打动我的方式多少有些悲伤得令人无法忍受,但却绝不是肮脏或是不透明的,就好像紧紧抱住一块冰一般,那么悲伤,那么美。
再举一个不同的例子。
这是狂言中的一个故事。一位大名[42]在太郎冠者[43]的陪同下前去寺庙参拜。突然大名望着寺庙屋顶的鬼面瓦当大哭起来。太郎冠者问其缘由,大名回答说总觉得那鬼瓦很像自己的妻子,越看越觉得悲伤,兀自哭个不停。
故事仅此而已。在三十二开本的书中也就五六行的长度,在狂言里怕也是最短的一篇了吧。
这并非童话。说到底,狂言这个剧种往往穿插在正剧中间演出,类似于中场休息时插科打诨的即兴短剧,如果能让观众哄堂大笑、放松心情也就达到目的了。但是看了这个狂言,哄的一下笑出声来就可了事吗?话说回来,像这种有头无尾的狂言是否真能在舞台上演出都是个问题,估计绝对无法令人单纯地放声大笑吧。
这个狂言中没有道德伦理的设定——或者说没有与道德伦理相对应的搞笑意义上的设定。来寺庙参拜看到鬼瓦时想起妻子就大哭起来,确实蛮滑稽的,总之一定会发笑,但同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隔离开来。
我笑起来,觉得实在是很滑稽可笑,但又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应才好……心情如是。看着鬼瓦哭泣这一事实完全占据了我那放空后的心灵,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涌上心头,超越了平凡和理所当然,让人觉得只能听天由命了。想要逃离,却又无处可逃。我们一旦体会到这种感觉,就必然会为之倾倒、陷入其中,就是这类性质的感觉。让人觉得比宿命还要沉重,进退维谷,无法逃脱。这里也依然是我们的“故乡”吗?
对此,我不由得产生了如下想法:通常认为在没有道德伦理、隔离或放空之处文学是无法成立的,但是在我们的生命之路上总会遇到一些必然如此的崖壁,在那里,无道德这一事实本身就是道德。
再讲一个芥川龙之介[44]的故事。有一位农民作家不时会到芥川家中拜访——这人本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贫苦农民,有一次他拿来了自己的稿子。芥川读过之后才知道写的是下面的故事:一个农民家里生下了孩子,但是因为太过贫穷,如果抚养孩子就只能陷入父子一起饿死的境况。他觉得倒不如不养育孩子,这样不管于人还是于己都能幸福。于是他杀死了刚刚生下的婴孩,把他放进罐子里埋了。
芥川觉得故事太过阴暗,让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故事基于他本人的现实生活根本无法构思出来,于是他问对方这种事情是否真实发生过。
经此一问,农民作家粗鲁地说:这就是俺做过的事情。芥川一时因这非常之事恍惚起来,这时对方重又粗鲁地问道:你觉得这是坏事吧?
芥川未能回答对方的问题。他一向有才,无论何事都可对答如流,但此次却无法应答。这说明芥川此时开始把诚实做人与文学统一了起来。
农民作家留下这个无法动摇的“事实”之后离开了芥川的书房。这位客人起身离去时,芥川忽然产生了被隔离放空的感觉,仿佛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想也没想上到二楼,漫无目的地望着门口。农民作家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有初夏嫩绿的叶子闪闪发光,明亮耀眼。
芥川死后,有人发现了记录有这则不知真假的手记的草稿。
使芥川产生隔离感的,同样是超越了道德的东西。并不是说杀子的故事超越了道德,完全没有必要把重点放在那个故事上。女人的故事也好,童话也罢,农民作家带什么故事来都不打紧。总之有这么一个芥川无法想象的故事,是事实,是扎根于大地的人的生活。芥川就是被抛掷隔离到那扎根大地的生活中去了吧。换言之,这是因为当时他自己的生活没有扎根于现实的缘故吧。不过,即使他没有扎根于现实生活,但被抛掷到扎实的生活之中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真正的生活。
也就是说,并不是农民作家孤立、隔离了芥川,而是被隔离这件事情本身体现出芥川拥有着卓越的生活。
作为作家,如果不了解芥川这种被孤立、隔离的生活,恐怕也就创作不出像《小红帽》和前面的狂言这类的作品了。
没有道德伦理、隔离或放空,我并不视之为文学的否定性态度。相反,我坚信,文学的建设性、道德伦理和社会性等必须立足于这“故乡”的基础之上。
再举一个稍微容易理解一些的《伊势物语》中的故事为例。
从前,有一个男子爱慕并执着地追求一个女子,但女子就是不肯点头。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女子松口说那就在一起吧。男子欣喜若狂,二人决定马上私奔,逃离了京城。他们渡过了一条名为芥川的河流,来到原野的时候夜已深了,电闪雷鸣下起雨来。男子拉着女子的手,只顾在原野上快步疾走。闪电照亮了草叶上的露珠,被拉着手狂奔的女子问道:那是什么呀?然而彼时男子正焦急万分,无暇回应。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座完全废弃的房屋,飞奔入内后,男子把女子藏到壁橱里,自己则持矛枪奋力守在壁橱前,说如果鬼来了就让它吃我一枪!尽管如此,鬼还是来吃掉了壁橱中的女子。不凑巧那时候刚好响起了震耳的雷声,根本听不见女子的尖叫声。天亮时男子才发觉女子早已被鬼杀死,于是他咏出一首和歌:白玉者为何,彼时君且问。我当答为露,共与消一处。[45]意即当女子看到草叶上的露珠问那是什么时,如果能够回答说那是露珠,然后一起消失该有多好。男子已泣不成声。
这个故事加上了男子咏唱断肠和歌并哭泣这段感情叙述,读者应不会产生被隔离放空的想法,但这仍是一个超越了道德伦理范畴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追了三年方才愿望成真之时却又被鬼彻底夺走了,对照可谓巧妙。在暗夜旷野中牵着手疾走时,女子看到草叶上的露珠问那是什么,男子却一心只顾逃走以致无暇回答——如此美好的情景与男子的悲叹相结合,打造出如宝石般美妙的故事。
换言之,男子思慕女子的激情越是澎湃,当女子被鬼吃掉时的悲惨就越发鲜活。同样地,男子和女子私奔时的光景越是紧迫美好,那凄惨之情也就更为生动。如果女子是一个蛇蝎妇人,又或者男子的热情并不持久,那么这悲惨之情也无从谈起。再有,女子指着草叶上的露珠问那是什么时男子却无暇回答,如果没有这段插曲,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怕也要失掉大半。
也就是说,仅仅靠无道德、简单的隔离或放空并不能生出这般孤寂宁静的美。如果只需无道德、隔离或放空即可,那我们只要让恶鬼或坏人肆意横行就能轻松写出好些个故事来了。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一回事儿。
以上三个故事传达给我们的,是如宝石般的冰冷之感,或可称为绝对的孤独——生存本身所孕育的绝对孤独,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这三个故事都让人觉得无可拯救,无以慰藉。当大名望着鬼瓦哭泣时,如果出言安慰他说也不只是你的妻子是那样,这样的言行无异于想让石头飘浮在空中一般,不过是徒然的努力而已。又或者,即便各位的夫人都貌若天仙,也并非因此就无法理解这个狂言了。
那么,生存的孤独、我们的故乡真就是这样凄惨且无可拯救吗?我深以为是,的确是凄惨且无可拯救的。这黑漆漆的孤独之中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路。我们生于这世间,如果迷了路,可以预想一所救助之家并继续前行。但是,这孤独却只是在旷野中彷徨而已,甚至都无法想象救助之家的存在。就这样,到最后,凄惨和无可拯救才是唯一的解救之法。类似于无道德本身就是道德,同样地,无可拯救本身即为解救。
我在此看到了文学的故乡,或者说是人类的故乡。文学由此出发——我如是想。
当然并不是说只有这类无道德、隔离放空的故事才是文学。不,毋宁说,我对此类故事的评价并不太高。为什么呢,因为故乡虽然是我们的摇篮,但成年人要做的,绝对不是返回故乡。……但是,只有意识或觉察到这个故乡时才能生出文学。如果文学的道德及其社会性不是在这故乡中生长起来的,那我绝不会采信。文学批评也是如此。我坚信。
《现代文学》第4卷第6号,1941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