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热了许久的天终于凉了,六楼窗口,风刮过,有句话忽然蹦进脑子里:我将为你而死去——刚看完韩国电影《中毒》(据说此片创下韩国影院最高上映纪录),剧情其实简单,浩真和大真是两兄弟。哥哥浩真和恩淑是一对幸福夫妻,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一天,大真不顾哥哥反对去参加赛车比赛,兄弟俩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遇上车祸,浩真死亡。大真伤好之后佯称哥哥灵魂附身,说出许多与恩淑生活的细节,并且像设计师哥哥那样开始制作家具,举办展览——大真以哥哥浩真的名义生活着,恩淑渐渐相信他就是爱人浩真,相信他的灵魂果真附在了大真身上,遂从伤痛中逐渐走出,重新生活与爱。
一次意外,她发现大真的秘密:从第一次邂逅她,他就至死不渝地爱上她。然而他很快得知她是哥哥的女友……。哥哥死后,他宁肯失掉自己,作为哥哥的替身活着——只要能让他爱。这爱仿佛“中毒”,无法自拨,没有解药。
“我将为你而死去”,这是韩国作家金河仁小说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挟带着一股荒凉的激情,以子弹速度扑面而来。它说出了一种多么决绝、淡定赴死的爱!
人海茫茫,萍水相逢,谁为谁而愿意死去?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来狂人》,哈代的《苔丝》,普莱沃的《曼侬·雷斯戈》,巴尔扎克……,一个人映照进另一个人的灵魂时,生命奇妙地发生变化,如《交际花盛衰记》中风尘女子艾丝苔对吕西安说,“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派生的”,在给吕西安的遗书中,她说,“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我亲爱的,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虽然你是我的死因”——这是怎样惨痛无比而又含着欣悦满足的一句告白?这样的死不是被害与牺牲,倒像是得到对方慷慨的成全。
活着纵使有诸般痛苦烦恼,总还有些值得贪恋的琐屑欢乐。愿为另个人甘心死去,需要多大的勇气?只有爱,痛彻心肺的爱,义无反顾的爱,才能使人不恋生,不惧死,愿以死证明自己的甘愿吧。
死成了爱的最热烈表达,像面对神坛,信徒将最宝贵的东西供奉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贵重的祭品?
三毛书信集《骑在纸背上的灵魂》中说,“当初嫁他,没想到如此,我们的情感是荷西在努力增加。我有这样一个好丈夫,一生无憾,死也瞑目了”。家书中她还说,“荷西去潜水,给他去潜,如果出事了,人生也不过如此,早晚都得去的,也用不着太伤心……”——但终于还是伤了心,荷西亡后十二年,48岁的她自缢而去。台湾荣总医院的那个深夜,三毛一定是微笑着靠近死的。死,成了她奔向爱的生路。她向大胡子荷西飞快地奔去。已经迟了十二年,她不肯再等一秒钟!
滴落的松脂越过时空,覆盖住两只正在拥抱的小虫,它们永不会腐朽。
韩片中常有一种看似云淡风轻却又坚贞不渝的东西,像《中毒》中的大真,他并没以跳崖或切腕的孔武方式表达爱情,他只是内向地,近乎沉默地爱着,像淡蓝的雪光,映着夜里的白窗帘。日子凡冗淌过,但确乎有些什么是不同了。
有人说,人世中其实至少有一万个人可能成为你的丈夫或妻子——相遇的时间与地点不同,可能造就一万份爱情。由此,那些经典爱情,尤其是以死来函证的爱情遭受质疑:既然谁也不是谁唯一的爱人,又何必死生相许?
但事实是:你如何有时间去实践那许多的相遇?蜉蝣生如朝露,夏蝉不知春秋,对于爱者,生命短到爱一次都不够,又如何向万人中去一一经历,以证明你与一万人爱情的可能性?命运为重情者找到一个爱人后,便让其萌生血脉之痛,永远来不及经历那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惟这个爱人是永生的。
宿命的爱人,孤单的生命因这份遇见而焕发温暖意义。有人为索取来到世上,有人为了献出——献出身心,献出自己,当遇到所爱之人,痛苦是洞开的另扇光明,兑茧是为了疼痛地成蝶。
毒药可以发酵成美酒,爱是酵素。饮下毒的人有时真的让人羡慕,像《中毒》中的大真,像风尘女子艾丝苔,像茨威格笔下的那个“马来狂人”,在他们面前,甚至死都不足惧。从没认真地,全副身心地爱过的人,死对他们是赤身空荡,所能抱紧的只是冷却体温。而对于那些满怀爱意的人,死是朝南屋子,贮存了经年阳光。怀抱爱死去,如同缓缓上升,是一种秘密的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