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还是被爱好?有次看“华娱台”张清芳主持的“封面人物”,有个男艺人肯定地说,女人最好还是婚前爱好,而婚后被爱好。意即恋爱可以找自己爱的人,但结婚一定要找爱自己的人——这样幸福的概率应该会更大。大是大了,却有了投机之嫌。如同恋爱是笔投资,结婚是收益。结婚之际,股值如还未升到理想价位(碰上两情相悦的人),于是挥泪斩仓,转身找个爱自己的人补仓。总之不能让爱亏损下去,得不到股指两千点的爱,找个一千五百点的也聊胜于无。
以前对这种看法当然不以为然。觉得被爱完全是件麻木,被动的事,像冰凉的大理石柱子立于火中,直到一次梦境的来临。
十分奇怪的梦。梦见和一个失明男人在一块(他穿着件宽大的白衬衣),沉默着,他面朝窗户,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可心里明白他需要我。然后我说那我走了,他说你走吧,样子很平静。折身来取东西,却发觉他在流泪。两人忽然就抱住了,那么紧,他的头发,他的骨骼,每一寸都爆发着压抑许久的前世今生的渴望与委屈。在梦里,心脏真切地疼痛着,因为从没被那么巨大的需要所围绕——最深切的爱原是濒死者的爱,溺水者的爱,失明者的爱。当你像一只安详的枕头,一根浮木,一束光线那样被需要时,是种无法轻视的幸福。
醒来窗外是上海的破晓,远处高架隐隐有车轮碾过声,被爱着,被需要的感觉一直从梦中蔓延出来——人是多么渺小啊,比自己造出的许多事物渺小,人又是多么脆薄,远不及一只橡胶轮胎的耐受力,但当你被需要时,你会发现自己变得更有力量。有个人把胸腔血液里的爱都贯注给了你,你可以说它与你无关,你不需要这份爱情,但需要放大到一定程度时,它已经不止是爱情了。它是上帝派给你的救赎,一种对危者的援手,它放大了你自身与存在的意义。
而如果只是单一地去爱,很容易感到绝望,对方的没有回应放大了你的卑微,像冬天里孤军奋战的树枝,在风里迟早折断。当然,爱着是幸福的,但这幸福像处裸露的伤口,如果总是得不到绷带包扎必然引起炎症溃烂。要么用遗忘成全,要么,留下一处永不愈的疤痕。
当你被爱,我指的是被真正地深情地爱着,别去蔑视它。如果你不接受,起码尽可能温存地善待它,要知道那颗不被你接受的灵魂,本来承担了深重而孤独的痛苦。
那个梦里的男人记不清样子了,但我记得他是在夜里最黑的时分出现的(他的白衬衣在黑暗中反着光),记得他肩臂的力量,他好像要通过拥抱我找回从前消逝掉的光明。
走钢索的人茨威格说,我素来对各种偏执狂感兴趣——这使得他的小说里常流露出一种极端的,令人悸动的力量,一种由于偏执带来的无法止歇的震颤,就像七月稻田里疯转的马达。
《马来狂人》,《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全有种疯狂的劲头。
《马来狂人》中被派到印度当医生的欧洲男人,被一个美丽白种女人的骄矜所激怒,拒绝了为她堕胎的暗示与请求,并且,在言语中羞辱了她。但随即他后悔了,并开始为之付出痛苦而巨大的代价。他疯狂追赶这个女人,想收回自己的话。一路上,他就像马来狂患者:这是种发生在热带的荒诞的偏执狂,任何一种酒精中毒都无法与它相提并论。也许和郁闷的压抑的气候有关,患了马来狂的人——他们通常看起来没有任何症兆,和随便一个普通人一样,坐着啜饮或是神情冷漠,可他们猛然就跳起来了,握着马来匕首,笔直向前狂奔,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否则那把匕首就会激昂暴烈地刺向阻碍的事物,沾着血!马来狂一直向前奔,直到口吐白沫匍然倒地。
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冲出门去追赶那个女人的。她的丈夫就要从美国来把她带走,这个心性高傲目无下尘的女人是在绝望中来找他的,她的秘密眼看要藏不住了。为了赎回自己的拒绝,为了这个令他心醉的优美而冷漠的女人,他什么都不顾了!马上就要熬满的工作合同,即将可以返回欧洲的正常生活,财产家当,甚至生命。他追到她所在的首府,炼狱般等待着她的宽恕与召唤,终于等到了——这个把名誉看得高过生命的女人,躺在一间肮脏的没人认识的民居里,就快要被一个手艺拙笨的接生妇所断送。他赶到时,她已大出血,生命岌岌可危,他没能救回她。他仿佛也跟着死去,但还不能,他余下的生命要为捍卫她的秘密和高贵而活着。在运着她灵柩的轮船上,夜半,他从高处的甲板上扑下,正顺着绳梯往下放的灵柩和她丈夫,还有他,全都落入冰冷的海水中。他用死保全了这个女人的名誉:她丈夫不可能再开棺验她的死因了。
和这个“马来狂”的男人一样,《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同样将生命押在了另一人身上。她的一生是从认识一个小说家R开始的,十三岁,他搬来她的对门,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从此爱着他,追随了他整整一生。她的生命是为他而延续的,R身边从未缺乏过女人,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爱。这爱不抱希望,不同于有的女人欲火炽热,贪求无餍的爱,这爱是一位孤独少女全部情感的积攒,她为他存了永远的定期,不在乎她从未从他那得到过一分钱利。
他的出现,使她一头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不悔,张开双臂迎着,他是她的每天,是她一生展开的全部日历。
每年他的生日,她都会悄悄送去一束白玫瑰。
临终她写给他的信中唯一请求是:请他过生日时记得为自己买一束白玫瑰,“我已不相信天主,不要做弥撒,我只相信你,只爱你,只愿在你身上继续活下去,一年只活那么一天,默默的,不声不响地活一天”。就像那些年她送去的白玫瑰,纯洁而无望。
——爱的偏执者,他们选择了一个道路不能到达的地方,爱,在那里危险而诱惑地开放,只有通过钢索。它架设在万丈山谷之上,是唯一的道路。走钢索的人,他们张开双手,踏上那根岌岌可危的钢索。绳索摇摇欲坠,寒流从身边袭过,没有退路,下一步也许就是粉身碎骨,但走钢索的人,内心镇定,他们朝钢索那头走去,朝他认准的生的意义。
走钢索的人,结局大抵坠毁。在那根脆弱的钢索途中,没有一样可扶持的物件,痛苦的灵魂又加剧了肉体重量,哪怕一阵微弱气流也可能会导致失足。但他们不惧,因为,命在耳边一遍遍说,往前走,别回头!坠落的一刹,灵魂却上扬起来,走钢索的人,终于摆脱了钢索,摆脱了自身躯体的重量,以赤裸的灵魂飞了起来。
茨威格说,有偏执狂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越狭小,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无限——或许,就像那根钢索,它使爱到偏执的人不再有其他路径,一旦钢索成为注定的道路与宿命,它反而成了通往天国一架横陈的云梯。
天国,爱在那里,偏执者一步步走去,越过最初的慌忙恐惧,使一个本来渺小的灵魂张开到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