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毒药是种奇特东西,它顷刻能将人的生命了断。但同时,一物降一物,总有一味东西可解毒。
——感情的毒另当别论。
每听那英的《征服》总想起武大郎,这个老实勤恳的矮个子男人。
“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这难道不像为武大郎而唱的挽歌吗?在喝下潘金莲喂给他的毒时,他未必不是心知肚明:从娶她那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与这个美丽而不安分的女人间有着天壤?但一日他也心甘,也要用走街串巷卖烧饼所得供养这朵有毒之花。
有种著名的香水叫“毒药”,形象地传达了对于男人的杀伤力。这类毒药型女人不但有潘金莲,还有妹喜妲己,夏姬叔隗,这些既美又妖的女人就如一剂喝来甘甜却巨毒无比的毒酒,断送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国君,更有整个江山社稷。
现在的男人没那么容易中毒了。不像夏桀商纣轻易便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他们既便醉也不会全醉,有一定剂量的解药打着底,始终是心知肚明。
但女人,似乎总更改不了易被毒所侵的体质。
有时,她甚至需要依赖体内的毒素活下去:当她没指望地爱上一个男人,一种毒便滋生了。就像对鸦片的依赖。她或许还会独自喝些酒,以助于毒素的发散。这种发散将她的孤寂推向了高潮。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明知三少爷姜季泽只图她分得的的家产,她对他却是放不下。他来找她,为使她买他的房说了些撩拨的话,她望着他的眼睛——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吧?她把他骂跑了,却又跌跌绊绊跑去楼上窗户边望他,想再看一眼——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何苦要戳穿他?
她成日在炕上吸大烟,还教会了儿子长安和女儿长白,同时把他们的幸福一手断送了:她给他们的从来只有一腔子怨,对亲戚的,对男人的,对命的。她把她受过的毒,脐血般传承给了一双儿女。
毒药常常是藏在身世里的,像精神性疾病一样容易遗传。
什么样的词语具备毒药的质地?
罂粟、井水、月光、白帛、石碑……,还有京剧,很奇怪,不知为什么会是京剧?但它的确让我想起稀释了的毒,缓慢地,冰凉地,一点点淌过喉咙。
小时住在半部街一个有天井的大院。靠院门那家住着个单身女人,我们都喊她赵姨娘。据说她以前是有姿色的,不过现在怎么也看不出了——只除了她唱戏时。
她几乎每天傍晚吃过饭就在屋里唱戏,有时一个人,有时一帮人,屋里拉的唱的很是热闹。
赵姨娘平日寡言,见了人点个头而已。但傍晚的赵姨娘却成了言笑自如落落大方的女人。胡琴声里,她套着水红的水袖,头发用水抿得光滑如镜,真就有些像戏里的人。似乎有种潮气使她的眼睛与腰肢变亮了变软了,那双水袖就像口红一样,让一个女人一下亮了起来。
赵姨娘快四十了,没结过婚,她有个姐姐一家也住院里,但非嫡亲,她姐姐我们都喊她高姨娘。赵姨娘瘦削,高姨娘滚壮。
有多事人向高姨娘打听赵姨娘为何不结婚,高姨娘只含糊地说,赵姨娘在剧团时和一个唱戏的男人好,婚事都要办了,但那男人生肺病死了,她就一直一个人。
半部街的院子早拆了,但我一直记得赵姨娘的瘦削样子。她的白褂黑裤,她颧骨有些突起的脸和薄的嘴唇,还有她那对水红的长水袖。怕毁色,她很少洗,洗了也是阴干。
那对水袖,把她的一生贯穿起来了。
后来到家单位,有位老同事也极喜京剧,上班戴着单线耳机听,下班也听。他郑重地说,京戏好。他的神情是掏心窝的,简直像有说不出的好。我那时听流行歌的年纪,很不以为然,觉得只有“糟”的年纪才听这玩艺。直到看完电影《霸王别姬》,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
里面三姨太梅珊晨起在天台上唱戏,《杜十娘》,“四更鼓啊,满江中啊人声寂静……”她的嗓子凄婉幽长,沾着露水的寒气,仿佛一只极长的白绸水袖。
京剧原是好听。
它让人想起深宅,朱红脱漆的门,秋天的紫藤架子,绣花的旗袍缎袄,还有落雨天枯坐厢房的夜晚,一种闷得想发疯的绝望,和绝望里头一种亘古的千丝万缕断不了的东西。
历史是壮阔的,也是阴柔的,在凄切的唱腔里,什么炎凉都道尽了。热闹与凄凉,腾达与潦倒,团聚与失散,苦与乐,都在唱腔的一波三折里,因为曲折,才荡气回肠——在高遏行云处幽咽了下来,在行至水穷时却又云开雾散,戏仿佛可以永远唱下去。
戏,最好在夜晚听。没有鲜艳的化妆和戏服,没有阔大的舞台,只有一把嗓子,把夜色锋利地剖开。剖开的夜色不是墨黑的,是冷冷的青白,像宋窑的瓷。
后来离了单位才知道,那个老同事和爱人读书时就要好,却因分别下放在江西宁冈和甘肃平凉,近四十了才在一起。离异的她带着个孩子,而他一直未婚。婚后五六年,她胃癌病故了。
他们都极喜听戏,她还能唱好多折。
有很久没看过那位同事了。我离开的第二年他退了休。
我想起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灰的墙壁,地板走上去有些岌岌可危。鳏居的老同事坐在最后一排窗边,套着蓝布袖套。办公室时常空荡荡的,只他,有时下了班,还坐在余晖里听一架旧的半导体。他的发顶像初冬落了第一场小雪。
时间总会在每个人的体内沉积下挫败与阴影的毒素,就如中医理论中的“以毒攻毒”,毒是为帮助我们活得更硬朗些粗糙些,别那么娇气。
这点曾伤害过我们的毒,使我们认清江湖不是面透明的玻璃,也不是味甘性温的汤药,它有时让你微笑着喝下去,顷刻间却翻江倒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狠狠地折腾几次你就有了免疫力,轻易的毒放不倒你。到老了,沉积在体内的毒或许却化作甘草金银花这样的草药。它曾经的毒性在岁月里渐渐挥发了,转化成温和的泡茶与回忆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