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蛀牙而写的一首诗/很短/念给你听/拨掉了还痛/一种空洞的痛/就是/这样/很短/仿佛/爱情。
台湾·夏宇《爱情》
去附近诊所看牙,那儿有一个相识的女牙医,她用冰凉的器械探看了一下,很快作出判断,阻碍性智齿,已经没有任何咀嚼功能。
她问,拨还是不拨?
拨吗?我恐惧麻醉针,曾经有次拨牙时我尝过滋味,长长的针仿佛贯穿整个下巴。
干练而朴素的女牙医冷静地说,它容易引起炎症,对挨着它长的那颗牙也有损害。
她抬腕看了看表。离下班时间不远了,年轻的男友在等她。那是个不大吭声的高个男孩,谈不上好看,可是强壮,有副很黑的浓眉。他正帮她清洗着一些器械。
牙科诊室靠着马路,玻璃门,以前路过时也看见过他几次。看起来,他比她小。
要拨吗?这颗已经失去功能意义,象征性的智齿。
她的男友不小心碰着了什么,器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说,哎,小心。她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眼里是有点儿疼爱的神情。
女牙医转头说,当然,你现在不拨也行。等春天吧。现在天冷,止血慢。
我想他们约好了一起晚餐。
我从椅子上坐起,拿起外套,为暂时找到一个不拨的借口松口气。
女牙医笑了,说,其实我也有颗智齿,一直没拨,习惯了也不碍事。
春天来了。去她那看。
只有她一人,离下班时间又不远,随口问,你男友呢,怎么没来?
她没吭声,在我张开嘴让她检查时,她忽然说,我们分手了。
那个男孩是她快从医学院毕业时认识的,白天实习,晚上同学拉她去食堂改的临时舞厅。舞厅对外开放,常常有附近厂子的年轻人来玩。
他是与医学院隔两条马路的电机厂工人,技校毕业。
她和他坐在一起,他们是舞厅唯一整晚没跳舞的一对,既没邀请也没被邀请,于是认识了——事后,她觉得奇怪,他们来这儿仿佛就为了坐在一起,喝茶,沉默。
认识的第三天,他来她实习的医院看牙。他穿了件大红的恤衫,她有些吃惊,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会穿这样一种热烈的颜色?
她比他大一岁九个月。
不觉,他们在一起快三年。
以她的学业成绩,本可以去广东一家医院,她为他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当她是心血来潮,是一种花对一种草类的好奇,他们怎会有结果?
她自己其实也有预感,但她固执地坚持着。像一个人对一颗智齿的坚持。
喜欢他什么呢,可能他是她见过最沉默的男人。周围的男人能言善辩的多了,却并没什么真的担待。他的沉默让她觉得清静,安全。而且,他的臂膀温暖有力。
三班倒轮休时,他常来牙科等她下班,不作声地帮她做这做那,他有一双很巧的手,接线路,焊东西,她着迷他的沉默,还有他的肩膀与高度,但却有些茫然,他爱她吗?
他父亲死得早,他是家里老三,他母亲是个市井又势利的女人,常跑来和她哭穷,又试探她有多少嫁资。她带着一拨拨亲戚来她这看牙,只恨自己牙好,不能一周来拨一次,没能享受她的免费诊疗。
她对他有种骨血中的痛惜,她总想替他分担些什么,却不知从何下手。她从不与他谈文学时政医疗资讯,她总是小心翼翼,不去碰触他的敏感。她本来是个果断爽利的女孩,现在变得游移了。
虽然也觉得有些累,但她不肯拨除这段智齿般的爱情,她想就算要分,一定要等到这颗智齿先从自己的身体脱落。她情愿被伤害,也不愿伤害。
他来找她就少了。
一次她忽然想着去厂里找他——她从未去过他的厂,问了半天,找到他的车间。
从玻璃窗往内看,车间像个巨大的仓库,远远的一台机床后,她看见他,很轻松地和旁边一个女工说话。那个女工也许进厂不久,头发在脑后扎成蓬蓬的一把,年轻而拘谨,和他站在一块很小鸟依人的样子。
他手中拿着扳手之类的工具,在替她调试一台小车床,他说了句什么,笑了起来,那个女工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她站在窗口,像那天看见他穿大红恤衫一样吃惊,他笑起来也可以这般轻松?像明亮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和她在一起,他总是心事重重。
她转身走了,空气中有凋谢的花香。
分手后,他母亲来闹了几次,说她耽误了儿子的青春,要赔偿“青春损失费”。最后一次,他来了,对他母亲铁青着脸说,是我要分手的!你再来一次,就不会再有我这个儿子!
用近三年的时间来等待一颗爱情智齿的脱落,是不是太长?
从医学来说,它是不必要的拖延等待,对感情而言,却不一定。
我从未听她说过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