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小邝和他的感情是慢热型的,两人相识好几年,相互都见过若干个别人介绍的对象,也长长短短地谈过一阵,有几位不好明确定位的的异性朋友。
有个春天的傍晚,下雨,他路过她单位,打了个电话给她。
两人约在块儿吃晚饭,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走了不短的路,拐了好几条小街,来到青湖边一座大楼,茶餐厅在楼的十一层,电梯是部老电梯,出了故障,两人走上去,竟也不觉多么吃力。
整个餐厅他们是唯一的顾客,靠窗坐下,小邝说,这儿真不错。
从落地大窗望出去,是黄昏宁静的湖水,雨落在湖面上,让人想起些过往的事。
菜上得很慢,慢到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各自对着面前一杯渐凉的茶,沉默。忽然发现,他们认识了挺久,还发现,他们其实很像。
餐厅里回荡着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贴着身体的引力……逃离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有点让人喘不过气。她觉得危险正在临近,一个她从不曾承认的秘密正变得清晰:有种不曾表白的情愫一直存在他们之间。
现在,春天里静谧的空气把这一切凸现了出来。无可回避。小邝想,自己等待这顿单独的午餐,其实等了很久。
然而,又怎样?
他是个拿固定薪水的男人,喝咖啡的钱是有的,但不能常坐在有钢琴伴奏的咖啡厅;旅游的钱也是有的,但不能进行她梦想的风情之旅,比如,开车穿越滇藏公路,透过云层俯瞰欧洲。而小邝想要时常坐在幽雅的咖啡厅,在钢琴声中消磨一个不便宜的下午;她还想自由地旅行,不用操心去找便宜的旅店,不用担心旅行结束后要回到枯燥的办公室,为下一年的假期与旅资打拼。
可是他给不了她。她自觉不是太虚荣的女人,她不喜欢首饰房产的奢糜,她只喜欢美好高尚的情调,但她的情调何尝不是另种奢糜?同样需要物质支撑。
菜上了,小邝觉得松了口气,可是更大的不安又来了:安静的餐厅里,他们安静地吃着这顿饭,两人的筷子偶尔碰在一起,一种家常的温馨弥漫开来,这温馨因为短暂,更有了悲伤的意味。
小邝有一刹想,这就样,和对面这个清俊的男人过一辈子,吃一辈子午餐也是幸福的吧?可是,午餐之余的生活呢,一生那么长,她想享受更多的经历氛围,他终究给不了他。
他不是个对物质有欲望的男人,他安于现在闲散生活和够用的收入,他不关心股票与基金,他甚至从不看财经类报刊,他的幸福来源是黑白棋谱与收看自然科学节目。
和那些忙碌赚钱的男人比,他就像活在三万英尺的高空,精神的气流是托举他的力量。
他坚持自己的生活主张,不愿意为任何东西所迫,去追逐心灵以外的物质,哪怕是为他爱的女人。
而小邝想,爱这样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便是:也爱上他的生活。不给他任何压力。小邝问自己,我能吗?
这样的爱是注定疼痛的。得到是种疼痛,得不到也是疼痛。
小邝想起了她那些男朋友,她和他们在一起很自在,没心没肺,一不会动情,二不用操心到任何高尚的地方消费买单问题。
而眼前这个男人,她想,他们只能坐在这远离市声的茶餐厅,凝望一江春水,一旦回到车水马龙的生活当中,很快会有脆弱的裂纹绽现。
最后一个汤上来,凉瓜肉丝,绿莹莹的汤。他盛一勺给她,味道清苦。
他有些迟疑,问,这个周末,有空吗?此话一出,其实两人心下了然,他是还有话同她讲的。
她是多么想和他有一段单独的时间,这一生里!无论宁静抑或激情,然而,她不能。
目光停在他白衬衣的肩膀,她说,周末吗?大概不行,我约了人。
他是个敏感自尊的男人,知道她是拒绝了他,轻轻哦一声。
天就暗了,黑了。两人从十一层的高度下来,站在地面上。雨停了。
小邝从此很怕傍晚时分的雨。那天雨水不大,却把一个男人从她的生活中冲走了。
……
她不知道,他的爱情是否还寄存在三万英尺的高空,等待一个女人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