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小说中《宝贝儿》的奥莲卡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她老得爱一个人,不这样就不行”。从爱她父亲开始,她爱过剧院经理人(一个又矮又瘦,脸色发黄,头发往两边分梳,脸上老带着沮丧神情的男人,可是他还是在她心里引起一种真挚的深情)。她对他说: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摩娑着他的头发,诚恳地说,你真招我疼!
两人本来过得很好,冬天过后他去莫斯科请剧团,害病死了。痛哭之后几个月,她嫁给了一位木材厂经理,日子过得挺好,两人都红光满面,她常对熟人说,“但愿上帝让人人都过着我这样的生活就好了”,然而,六年后,木材厂经理患伤风病逝。
半年过去,她在她家的厢房重找到幸福——有位军队的兽医寄住在此。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和变了心的妻子分居了。可这幸福没维持多久,他随部队开拨了,可能是西伯利亚那么远。
失去男人的奥莲卡生活完全失去了主张,只有一只黑猫伴着她——然而,奥莲卡不需要这个,她需要的是“能抓住她整个身心、灵魂的爱,能给她思想、给她生活方向的爱”。
一年年过去,军队兽医有天突然回来,带着儿子与和好的妻子。奥莲卡的爱于是重新找到喷薄的出口:兽医的儿子沙夏——她让他和自己一块儿住,送他上学。为这个脸蛋上有酒窝,有时不耐烦她的男孩,她愿意交出她整个的生命,带着快乐和温柔的泪水。
奥莲卡的爱总算在一个小男人身上落到实处——在一轮又一轮的忠诚、疼爱与痛苦之后。
奥莲卡,这个退休八等文官的女儿,对爱有着坚韧的再造功能,她以不断献出自己的心灵来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
从剧院经理到军队兽医,她的付出,每次真心诚意,假如不是命运无情,她和每个男人本来都愿过上一辈子。
奥莲卡,她实在是个善待男人(从而善待自己)的女人——对经过她生命的每个男人,她都满怀爱意,怀了初始的郑重的巨大热情,连带他从事的职业。在那个阶段,他所从事的对她是最值得讨论的头等大事。比如戏院与改编《浮士德》剧的卖座率、木材的种类与运费、家畜的结核病,都是她这一生中先后热衷过的话题,最后是有关孩子的中学教育问题。
奥莲卡,她善良,软弱,这一生不够圆满,可充实,她从没让自己的心灵长久地空虚下来,她把命运夺走的男人与幸福又从下一个男人身上要回来,当然,命运的力量毕竟强大了些,最后她只能把爱献给一个不属于她的小男人,但她仍是充实的。命运击不垮她,因为“老得去爱一个人”,她的生命始终有方向。
对于许多人,爱过一次便无谓了,从此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如果说第一次的爱情是诗歌,第二次是散文,第三次就是小说了。第一次的诗歌用了气力去写,如果没有发表,没有声名为之一振,到后来就有些心不在焉胡诌编造了。而奥莲卡,她每次都怀了满腔热情写她的爱情诗,尽管笔迹有些拙笨。
摸清了套路的“爱”,于是游刃有余。爱情这东西,一熟练了便有些可怕,往往爱到最后,便不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而是胡来了。奥莲卡这样的女人,却在一生中认真等待着每次爱的重来,就像少女时期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