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三十才到,对死亡却有越来越大的恐惧。发自肺腑的,连细节都想到了——从阖上眼睛的那刻想起,想到会有多少真心实意的泪水,与痛苦,想到希望碰上位手艺好些的化妆师,想到用什么样的优美器皿盛装肉体的灰烬(最好是淡青瓷罐,不要装饰,连冰裂纹都不要。烧坏了些也不要紧,本来,我亦是有缺陷的人),想到,一个静寂的有树的墓园。当然,这些都不是恐惧,这些只是些残酷却不乏动人的细节。
最恐惧的是肉体变为灰烬的过程。
因为不确定自己的死亡,虽有医学的证明,而医学怎么证明一个灵魂的死亡?在那场最后的大火中,我怕灵魂会有忍受不了的痛——是就此灰飞烟灭,还是通向往生的淬炼?夏日深夜,想到灵魂与火焰的纠缠,皮肤上掠过阵阵寒意,像睡在被白被单包裹的冬天。
我相信灵魂,或者说,我愿意相信有灵魂。以前看部片子,里面男人爱上一个死去的热爱现代舞女子的灵魂,一直跟随着她。他的身体因溺水在医院抢救,而灵魂一直追随她到另个世界——经过水中的下沉,他来到一片开阔之地,前方是巍峨的哥特式白色大教堂(相当于西方的冥府),里面许多灵魂等待着上帝的审判与裁决。他焦急地寻她,要把她带回人世。却终于未敌过宿命,两人在手要交握的一刹,阴阳两隔。片子除了那出现代舞,拍得有些粗糙,并且荒诞,但仍有一点让人动情的东西在里面: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灵魂的不舍与追随。
越来越信灵魂的存在。从前并不信,且嘲笑人家的信。现在,或许因为虚无离人生越来越迫近。年轻时,日子为花梢的琐事填充,血气足,不去想许久以后的事。渐渐,尘埃缓缓落定,要为今后自己的死提前寻个慰藉了,所以宁肯信了,就像很多过了壮年开始感到软弱的人慌乱要抓住宗教的衣袖,他们需要有东西扶一把。信灵魂也是一种信教,一种不分神佛的更广袤的教。各种途径得来的关于印证灵魂存在的事(包括不少作家提供的亲历),比如电灯忽然的明灭,帘子无风的卷放,我都当证据握着,它们使我觉得踏实些,像根绳子,抓牢这根绳,我就不至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想死后我一定要以灵魂的形式回来,回到我曾呆过的书房,卧室,厨房,还有父母的家中,像一缕气息,拂过那些我千百遍触抚过的用具与书页。黎明到来前,我将从窗口消散。
恐惧是因为迷恋。对尘世的和对活着的迷恋——尚未老时,无论人世多么可厌,无论它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心灰意冷,这迷恋仍然充沛,无法克制。像新鲜的爱情,既便争吵,砸烂了东西,也是有激情的,是深夜玻璃砸碎在瓷砖上的清脆。破坏,是为着证明。而当白雪漫上了发际呢,那时迷恋还会有多大?我想不出。每当我劝八十多岁的外婆想开点,吃好些穿好些时,她总说,都这个岁数了活一天是一天,讲究个那些干吗!她像许多寡居老人一样镇定从容,毫不讳言“死”。我想起朋友说他婆婆,在逝前一段日子,她告诉孙子说,我梦见你公公了,他抬了花轿来接我。她很高兴,脸上甚至有了少女般的潮红。不久后她走了,因为那个吹吹打打有大红花轿的梦,她甚至盼望早些走,这样她就能早些坐上丈夫来接她的花轿。
如果我活到七十,会怎样?漂亮服饰、美味(同时需要好牙口)食物和激动人心的爱情从生命潮水中永远退去了,只有回忆的镜子,供我照见模糊和因年老而被不断篡改的从前。坐在椅子上,回想三十时我的恐惧,一定觉得可笑。还那么年轻的夜晚,怎么就想像自己成了一缕亡魂,怎么就为“死亡”翻来覆去地忧伤,怎么就牵挂另一人独自遗在世上的孤单呢?
老伴,这是个多么凄凉而温暖的词!是寒冬里的相依为命。我们将比任何时期都温存地善待彼此。那时的我们将用最后一缕体温相爱,用没牙的牙床,用皲如树皮的手,用两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相爱。
每一天,我们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相爱。
灵魂,我不希望它死后去向一座巍峨的白色教堂,我愿它飘向一片温柔绿影的墓园。——不需要教堂和上帝,哪会没有瑕疵的灵魂?罪与罚都不必了,就让死亡带着有罪的我们飞翔。
黎明很早就来临了,薄雾,草叶的气味,石碑上被露水洇湿的简洁生平——这不是阴暗的失乐园,是永恒的安宁居所。
像顾城在25岁那年4月的诗里写的:
我的墓地/不需要花朵/不需要感叹或嘘唏/我只要几棵山杨树/像兄弟般/愉快地站在那里/一片风中的绿草地/在云朵和阳光中/变幻不定。
不知道是否因为谐音,诗总是与死联结得紧密。
诗人,这些脆弱而有着精神洁癖的人,他们很容易就遭到了世俗的损害,于是选择投向白色的死亡,像鸟儿投向天空。只有死亡,才安置得下他们海水与荒原般的情怀。
老戴着一顶奇特而肃穆帽子的顾城,他的诗里总是提前透露了死亡的消息。在写上一首诗的同年同月,他在一首叫《最后》的诗中写道:现在,我卸下了一切/卸下了我的世界/很轻,像薄纸迭成的小船/当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飘向那永恒的空间。冥海的水波在37岁可悲地漫上了他的床沿。他卸下了他过于敏感的世界,沿着一柄爱与恨的锋利斧刃滑进深水。
他的墓地有兄弟般的山杨树吗,有,也一定不是愉快的,而是悲哀地站立。它们的树根渗染了稀释不了的粘稠的血。在他墓地前,充满最多的是他本来不想要的“感叹与嘘唏”。他的儿子,那个可爱的小木耳长大了会去看他吗?
坐长途车,前面男人看报,大约看到一则死亡的消息,他对身旁女人说,我比你大,肯定比你先死。女人推他,瞎说,那海难死的人不年轻啊,还有孩子呢,死和年龄一点关系没有。说着,那女人突然挽紧了男人的臂膀,仿佛他真要先走一步,而她无论如何不肯。真的,上帝给人安排去墓园的路程并不依据年龄。有的人要走一百棵树,有的人要走五十棵,有的人只经过十几棵、几棵就到了。
死亡随时随地在发生。走在路上,睡在梦中,一袭白色的冰凉袍子就兜头罩了下来,来不及闪避与告别,纵有天大委屈也无济。死亡是独裁者,没人知道他的裁决书何时送达。
一个恪守养生之道的人和一个浪掷生命的人一样,都无法准确地预见余生。
因为独裁者的乖戾无常,意外的死亡消息常常不期而至,比如身体壮实的某某忽然走了,那个爱开玩笑的某某发生意外了……。2003年国庆后,上网,见某栏版主贴的一条黑色讣告,“沉痛悼念吴春园057号”,国庆出的车祸,在海南陵水县的南吊罗山,车子坠入悬崖。我不认识这个ID叫“吴春园057号”的男人,只知道他是“海南发展论坛斑竹”,时常深夜活跃在网上。他人缘想来不错,有几位网友赶到他出事地点祭扫,白色挽联贴满河边的石头。从照片看,他站在酒吧前,是个年轻健壮,热爱生活的男人——他就这么永远隐身了。他的ID和贴子还在,也许还会有不知情的人留言或跟贴,但从此等不到回复。
历经的死亡多了,理应越来越处惊不变,每次死亡突兀的消息却还是会让人打心里颤栗。我们对生死哲学的书籍开始萌发兴趣,努力想参透生死。“向死而生”——这庄重超脱的理论教导我们别把死亡显影放大,用黑框装了白绸挽了,悲哀隆重地供奉在墙上。它劝慰我们,死亡,是相向而游,是在人类历史浩瀚的集体相薄上又轻轻添上一寸小照,是叶子无声无息落了,尘土很快将它掩住。不过这些理论全抵不上一场疾病粗暴的光顾。只有被病磨折过,糟蹋过,胁迫过,才真懂得“生”的迷人。
一个人被怀念的时光有多久?
三年,五年?顶多到第三代吧,他们更多怀着踏春的心情在清明而来,像日常生活的一次活动,尔后回到热闹的酒吧与大街,在影院争吵,在网上恋爱。
当然,没什么好失落,能够被长远纪念凭悼的终是少数,身后其实何需香火昌盛?真心的香一柱就够。我希望死后的每年,只要有爱我的人到墓地看一回。不用鲜花和水果,静寂的午后踩着轻轻的步子来,除去墓地的一些杂草,坐下,拉拉杂杂说些话。他知道我能听见。再后来,爱我的人也走不动了,只能坐在窗前椅上,朝着墓园的方向默默张望。墓前彻底沉寂下来,像落过雪的冬天。
亦好。我等待着灵魂的作伴,像两片依偎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