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说,一切从精神开始,一切从肉体结束。
此话一语成谶,可作为男女间关系的永恒箴言。当然,像《海上花》中王莲生与倌人沈小红之间属于例外一类。本来妓院就是个肉欲昭然之地,男人与女人无非从肉体开始,但肉体越无避讳,到后来反而有可能灵肉并重了。
像小说中罗子富对蒋月琴,起初是注意到她的人,及后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为人。而王莲生与沈小红也属典型堂子里诞生的爱情:在脂粉客人堆中浸泡久了,反觉真情可贵。
良家男女的恋爱多如劳伦斯所说,一切从精神开始。彼此为对方的言笑风度吸引,至于情欲,无可否认地潜在,但那是被包藏得很深的火焰,谁也不肯承认的,否则冲淡了爱情的神圣。
爱情,此时是爱情的全部名义。在情欲的火焰外包裹着令人心旌摇荡的精神气浪,恋爱还处在试探走近的迷人过程——虽然两人心下俱明白,肉体的欲望正潜滋暗长,有力推动着整个恋爱事件的行进。
待到精神气浪渐渐消淡,情欲的火焰便熊熊喷吐,它很快把精神的包装纸烧成灰烬。这时情感的去向就是个考验了。
如两人情感中都有一些不能松手的真,那么,完成了肉体过程的爱情会转化为一种平实而可贵的亲情,类似舍利子这样的结晶。如两方都没有或只一方有,那这段感情就会随着欲望的燃尽而燃尽,惟烟消云散而已。
《海上花》译后中云,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还或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在制度化的欢场,罗子富和蒋月琴那样“从肉体开始,从精神结束”是种堂子里的爱情特色,就像先结婚后恋爱一样。而对通常男女,爱情熟到肉体便非常地靠不住了。
还有一种爱情,“一切从精神开始,一切从精神结束”——这样的爱情经过无菌真空处理,不掺有任何世俗杂质。比如金岳霖对林徽英,还有勃拉姆斯,20岁时,他认识比他大14岁的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一见钟情,此后终身未娶。1854年冬,舒曼投莱茵河自杀被救,住进了恩德尼希疯人院。直到舒曼两年后逝世,勃拉姆斯始终在克拉拉身边,陪伴她照料舒曼和他们的7个孩子,为此,他放弃了很多出名与赚钱的机会。他为克拉拉写过很多情书,但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克拉拉逝后,他在她墓前独自拉了一支小提琴曲。这支曲子,是支纯粹的柏拉图爱情曲,蕴籍忧伤。
他只比克拉拉再多活了11个月。
这样的爱情是珍稀的,它需要勃拉姆斯这样珍稀的男人完成。他庄重,善良,内向,把爱视如生命。而多数男人,他们的爱需要肉体的支撑配合,否则无以衍续。
就说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吧,他对伍尔夫的好应当是留下了美名的,伍尔夫自己也曾说“我敢说,我们是全英国最幸福的一对”。但因为伍尔夫早年受过的性侵犯与高度精神性,她厌恶畏惧情欲,而伦纳德是个需要肉欲的男人,他渴望的是“某种爱情的强烈性,精神的、肉体的,一种能将人结合熔铸为一体的火焰”。他虽对妻子充满钦慕,但同时也为无性的婚姻深深苦恼,有史料证明,他后来对伍尔夫并不十分忠实。
男人大多如伦纳德,不会爱得止于精神,他们需要将爱结实地落到实处。所以尽管劳伦斯认识到“精神的开始即是肉体的结束”,但他也仍诚实地说:“我最崇拜的宗教是血肉,它比智慧更具启迪。我们的心智会出错,但我们血肉的所感、所信与表达永远是真实的”。不过,劳伦斯所崇拜的血肉不仅是异性的,他同时还崇拜蓝领的同性。他曾说,自己这辈子唯一几近完美的爱是16岁时与一个煤矿工人之间发生的。当然,这又是他话了。
而女人,像杜拉斯说的,“情人微不足道,哪怕没有情人,关键的是要有这种对爱情本身的癖好”——没错,女人更需要的是爱上爱情本身,需要一种温度,一种印证,它比肉体对女人的意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