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80了，这些年每次买了东西去看她，她都不肯收下东西，然后像搏斗一样拉据一番，结果总是她输了——我们是铁了心要给她的。有时见拉据即将开始，丢下东西就走，如逃一般。之后她必一直念叨，唉，这怎么好意思，老吃你们的东西，我又没什么好给你们的——仿沸她是别人家的外婆。隔段日子，她必买些蛋或水果要我带上，她是铁了心的，必要我收下。
我知道，外婆不是见外，她更多是出于这一生要强的惯性。
外公过世后的一些年里，她找了份宿舍看门的事，一个人过。她省俭惯了，不习惯花钱只习惯存钱，日子过得清苦孤独，她不愿意和同在一个城市的任何子女过。她说一个人过自在、清静，年纪大了怕闹。此外的原因是她脾气固执，年纪大了又爱絮絮叨叨说些事，免不了有时和儿女媳妇什么的有些小磨擦，而她一个人过，吃自己的住自己的有了不快可以转身走。有什么花销或亲戚间应酬她从不向子女要钱，她甚至把自己身后事的钱都预备下了。
这一切，全因为要强——她怎么能不要强？当年从山村跟外公来到城市，生养了那么多孩子，全家人就凭她和外公的两双手在城市扎下根站下脚。外公身体后来一直不好，外婆成了家里主要强劳力。不论其他，就是挣下这一大家人的衣服吃食也是什么磨难都受尽了。有一次和外婆又为买给她的东西推拉，我突然就生气了，为她这一生的辛苦和到老了还不肯安心享福的晚景，我想跟她说，外婆，你别那么要强好不好？可终于没说。干吗要说呢，她都要强80年了，我有什么资格要她放弃在苦难中养成的原则？她撑起这个家那么多年，是一个坚韧的母亲形象，老了，她亦不肯在子女面前倒坍一点尊严的。她靠自己一双手，仍多做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在表明：我还是个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母亲，不是谁的负累！
外婆这样的女人，哪怕活到最后一天，也要鬓裳齐整，日子掷地有声的。
想起一个女友，先生在外有了些不清不楚，她先是气愤闹着离婚，先生甜言几句又息事宁人了，安心享用着他给她的优裕生活。我不懂一个女人怎么在原则问题上会如此退让没气节，她吃惊地说，干吗跟自己过不去，离了婚我有什么好，一人拉扯着孩子辛辛苦苦，要那气节我能立牌坊啊？再说他不是已经道歉下了保证吗——他给她个台阶，她就下了。事实上，她怎会不知道，外遇就像毒品，有了一回必然有二回的。
放眼四周，像女友这样识时务、懂变通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只要最实在的受益，不会为任何形而上的东西跟自己较劲。而外婆，她就连在自己生养的子女面前都不肯低一点头，惟恐做母亲的尊严受损——虽然，就凭艰辛的生养之恩，她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子女家安养晚年，而且子女本心还都孝顺。但外婆太要强，她不肯有一点“成了儿女负担”的感觉。
跟喜欢实惠的女人相比——比如女友吧，既使她老了我想她也不会同子女别扭的，舒适对她来说是活着的最大意义，外婆就显得很悲怆，那些在狭小的门卫值班室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寒暑天自己洗衣烧饭的日子，都是她为要强而付的代价。
现在，外婆门卫的事没做了，她仍旧没和子女住，在附近租了一室一厅，房间比门卫室宽敞多了。子女们说定了每月交生活费给她，她的积蓄仍存着。没事她上各处转悠或去子女家看看，儿女亦来看她，有时周末几个子女在她那儿碰到一起，她一定要留了吃饭——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她兴兴头头地去买菜，用度比平日自己买菜慷慨多了。要开饭了，一屋子吵吵嚷嚷，外头收旧家电废报纸的喇叭正好又响了凑趣。她笑，打心底的高兴，像多年前外公还在世，儿女们聚拢在一处吃饭的情形。她斟上杯酒，阳光打窗口射进，照亮了她满头银发，虽然屋里家具是旧的，她的人亦老到了一口假牙，可一切，自有一种庄严。
